一夕轻雷落万丝,霁光浮瓦碧参差。
这场春雨自落下起就未曾断过,长安城被罩在一片昏暗中,九天之上的云雨师神惯爱在人间发生变动前布雨以示征兆。
寒食前夜,聂银烛轻轻摇醒了酣睡中的聂羽。
命盘上说长安东市便是聂羽葬身之地,而她这次偏要把他带出长安,逃离这个金色的囚笼。
“孟章神君的第一块碎片即将出世,每一步都应在九重天的计划中,你这样做就不怕天尊怪罪吗?”那日厌竹得知聂银烛的意图,急声拦住,百年来第一次神情失措。
“九重天并未计划到多出的那一日吧。”聂银烛亦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十二年前他母亲因他而死,如今又为他灰飞烟灭,只搏得十二年余一日的阳寿。难道他的生辰就一定要呆在这个吃人的长安,一定要将生辰和死期并作一谈吗?!”
厌竹一时失声,双拳紧攥在腿侧。
侧头望向云雾遮盖的夜空,聂银烛微微叹气:“九重天早就给了我最重的刑罚,我孑然一身,没有什么好怕的。厌竹,我只要一日,只想给聂羽一个最好的生辰。”
她眸中暗了一片,半晌后问聂银烛:“你做这些事,不怕牵连司命星君吗?”
聂银烛摇了摇头:“即使我挫骨扬灰,他也不会有半分损伤。”
数年前聂银烛在终南山上求道,偶遇张道陵在人世的化身,受他指点通达了五行阵法的要义。聂银烛长留人世仙法平平,阵法却多年不忘,那一夜秦艽来访后便再也没走出这一方茶肆。
本意戏弄他一回,没想到这厮愚笨得很,走进去就没能看出破绽,这当口大概还在他以为的人间里溜达呢。
无心插柳,天机难测,他淌不进这汪浑水便好。
聂银烛为聂羽收拾好行囊后,他还坐在床上不知所措。
“姑姑,我们这是要去哪里啊?”
“长安南边的鹿鸣谷,这时节景色正好,我们赏春去。”
“赏春……现在去吗?”他指了指窗外的一片浓黑。
这夜太过静谧,唯有淅淅沥沥的雨声。
聂银烛牵起他的手,柔声道:“小羽乖,先别问了,跟姑姑走就好。”
即使不解和疑问都写在了脸上,聂羽还是听话地随聂银烛出了房。路过白绛的门前他稍稍顿了脚步,喉咙抽动了几下却并未言语。
白绛此时该在安睡,屋里不见灯火。七年陪伴感慨良多,终归还是有告别的一天,房契压在账本下面,这间茶肆明日便物归原主。
正当要跨出大门时,聂银烛突然听见由远及近传来的另一种声响,似是铁蹄踏雨的声音,错乱不齐——唐王的亲卫还是找来了,比聂银烛预想的要提前太多,更太过巧合。
此时捏阵法已经来不及,聂银烛低头看着聂羽,他亦望着她,眼底的清澈看得她心慌意乱。
“老板娘,带小羽毛上来!”是白绛的声音,短促迅疾,竟在门外响起。聂银烛猛一抬头,看到他一身黑衣,手执缰绳,一辆不大不小的马车出现在身后,枣红马嘶嘶喘着粗气。
情势紧急,聂银烛只能孤注一掷带着聂羽攀上车。
白绛喊了一声抓好扶栏,鞭子一挥便驾车带他们拐进一条逼仄的街巷。这街巷只刚刚容得下一辆马车,车帘掀起后只能看见两侧的砖壁。
“去南面的城门!”聂银烛喊道。
脑海中混沌一片,只有身后渐远的马蹄声告诉她聂羽勉强逃过了一劫。回神时,他们已临近城墙,大唐都城的边界。
“老板娘,你会轻功吗?”白绛突然掀帘问她,“这个时间城门早就关闭,而且我们直接走正门出城等于白白送命。”
“不怕,你只管向城门走便可。”
白绛一脸震惊:“什么?你莫非让我穿门而过?!”
“少废话!”聂银烛怒声吼道,“只管走就好了,死不了!”
缩进她怀中的聂羽止不住地颤抖,聂银烛很想和声安慰他,此刻却无法分心,只能不断祈祷那个人能如期出现。
马车逐渐接近城门,守城卫士却对他们视而不见,聂银烛心下安了三分,仍悬着七分的忐忑。
即将撞上城门的刹那,白绛突然放开了缰绳,一个转身向聂银烛扑来,用力地拥住了聂银烛和聂羽。聂银烛识得他身上幽幽散发的香气,是庐山云雾的茶香。
惊风扑面,眨眼间,前方铜墙铁壁的厚实城门变成了一片空旷的泥土道。
白绛的臂弯太紧,聂银烛好不容易回过头去,望见了缓缓闭合的城门和一个玄色魅影。
“白绛。”聂银烛贴进拥她入怀的这个人,在他耳边吐出湿润的气息。
未曾想向来玩世不恭的他竟然红了耳根,耳垂一阵发烫。
“怎……怎么了吗?”
聂银烛摸上了他的后颈枕骨,柔声道:“刚才,你什么都没看到。”
语毕,手指发力按在了他的风府穴上,他即刻昏厥倒下,聂银烛的视野突然开阔。
天际悬挂着云遮月,身后是惊起的扬尘,身旁是达达的马蹄声。
“小羽,生辰快乐。”
第十二年,出长安,赴黄泉,经鹿鸣之森。
当沉沉睡去的白绛渐渐转醒时,他们已经进鹿鸣谷半个时辰,天光乍破,微风轻拂,小径两旁的竹叶簌簌落下。
如若不是亲眼所见,聂银烛实在不敢相信白绛的睡颜竟然如此痛苦,眉头紧蹙愁容满面,不像平日里那样没心没肺的。
他醒的时候,聂羽正用沾了露水的锦帕为他擦拭额角。短短几个时辰的变故让这个少年惊慌又无法理解,他选择了沉默,却频频在聂银烛视线错开时望向她,聂银烛不敢看他的眼睛,它本应当充满对生辰的期望和欣喜,此时却蒙上了尘。
一柱香的时间里,白绛都在盯着车顶的木质结构发愣,薄唇微抿。聂银烛本做好了回答一箩筐问题的准备,他却对模糊和说不通的记忆没有疑问,躺够了就起身伸展了一番,然后自然地接过了将聂银烛双手勒出红印的缰绳。
他略显疲态的背影让聂银烛不禁心忧。
这一天过后,聂羽身死,杨暮的第一块精魂碎片出世,她改名换姓,聂银烛从此消失。
那白绛呢?身为羸弱的凡人,他无法像聂银烛这样简单抽身,势必难逃一死……
思及此,难以言喻的情绪涌上心头,和原本的复杂情绪糅杂在一起,双眼痒得厉害。
“姑姑……”泪水还未渗出眼眶就被一只细嫩的小手拭去了。
“七年来能看到老板娘哭一回,实乃幸事啊。”白绛回眸,碎发遮不住清冽而温和的目光。
对上他目光的时候,心底竟生了一分异样。
午后,前行的路十分崎岖逼仄,三人只好弃马步行。
白绛解下了鞍绳,拍了拍枣红马的脑袋,对它说:“走吧,去你想去的地方,随便去哪。”
“跑了一晚上,辛苦你啦。”聂羽也抚了抚它的毛发,神色舒缓了很多。
这枣红马似乎很喜欢聂羽,亲昵地在他怀里蹭了好几下脑袋,惹得他咯咯直笑。
他拍了拍马背,枣红马踏叶而去,很快就隐在了无边绿意里。
二人始终没问聂银烛要去哪里,去做什么,只是跟着聂银烛的脚步,在毫无人烟的深谷留下清脆的脚步声。
魏晋时,聂银烛寻隐士之道,遁入了长安南面林深叶茂的幽谷,觉得十分欢喜便定居下来。
这里人迹罕至,时有鹿鸣呦呦,聂银烛索性以此为它起个名,随便找块石头刻了字。后来石上青苔爬满,笔画模糊,没想到这名字倒是沿用至今。
谷的最中心是聂银烛当年的住所,不大不小的竹屋,她亲手筑造。竹屋周围设了五行阵法,一般人难以靠近。
那里是他们的终点,为了聂羽的生辰,她备了世间最美的烟火。
聂羽究竟是小孩子心性,一到这陌生又新奇的地方便忘记了之前的忧愁,看到什么都想触碰一下,偶有鹿影鸟鸣都能让他兴奋地小声惊叫。可许是聂银烛近日太过敏感,总觉得聂羽变得有点不一样,仔细瞧瞧又没什么,还未长开的俊朗少年,没有尘杂的双眼,一如往常。
能明显感到不一样的是白绛,他解了马鞍后就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比平日收敛了许多,在聂银烛身旁时不时四处张望一番,活像一只随时能受惊的鸟。
“白绛?”聂银烛轻唤他。
他一怔,略显仓促地转头:“怎么了吗?”
“你觉得这里的景致如何?”
“美啊,”他深吸了一口气,“竟不知道长安周遭还有如此自然天成的美景,好景配美人,我白某人今日算是大饱眼福啦。”
语毕变成了嬉笑的模样,眼角弯成新月。
聂银烛淡笑不语。
他对自己的不解和疑虑只字不提,聂银烛亦是如此。两个心中浓雾密布的人一同赏景,不知道是谁煞了谁。
二人因谈话而脚步稍缓,那边厢,聂羽已经快了十步左右,在前方落叶铺满的地方朝他们挥手大叫。
“姑姑,白绛哥哥,你们快来啊!这边的路好走!”
聂银烛脚步一滞,这谷中每一寸土地她都踏过,自然无比熟悉,聂羽身后那一片“好走”的地方正是猎鹿人设下的陷阱!
刚惊呼一声不好,聂羽的身子便陡然一斜。说时迟那时快,聂银烛还在呆愣的时候身旁便掠过一道疾风——白绛如利箭离弦一般冲了过去,扑住聂羽,一同跌入了树叶遮掩的深坑中。
急急忙忙奔过去查看,只见白绛躺在深坑中,双眉紧蹙,聂羽伏在他身上,惊慌地撑起身子环顾四周。想来白绛是在半空中迅速地调转了姿势才护住了聂羽。
“姑姑!”聂羽慌张地叫她,“白绛哥哥受伤了!”
聂银烛从缓坡突下去,近距离看到了白绛磕在落石上的右脚,已经不自然地扭曲着,血红色慢慢渗出米白色的足衣。他缓缓坐起,牵扯了断足,疼得冷汗直流,身子微微抽搐。
聂银烛叹了口气:“其实你没必要这样。”
他认真地看着聂羽,道:“小羽毛好不容易过一次生辰呢,可不能摔着了。”
听到这话,红着眼睛的聂羽突然哭了出来,猛地抱住白绛就开始落雨滴,这一下疼得他挤眉弄眼倒吸凉气。
望着他们,聂银烛的神色却阴沉了许多。
此时已近黄昏,参天高树外是斜阳的残红。不出她的料想,远方果然有了动静,谷中太过静寂,马蹄声突兀又嘈杂。
至今为止所有事情都在聂银烛的计划内,唯没有白绛的受伤。
聂羽担忧地看看白绛又看看聂银烛,她知道他的意图,却并没有答应他想法的意思。
“老板娘。”白绛自嘲地笑了笑,“你带着小羽毛走吧,追兵要来了。把我留在这里就好。”
聂羽急切地制止他:“追兵来了我们一起走,姑姑和我都不会丢下白绛哥哥的!”
“好,”聂银烛答应了他,对聂羽的劝说置若罔闻,“走之前我帮你正正骨头。”
说着便握住他的脚踝,两手一扣,不等他疼痛出声便一个用力接好了断骨。随后麻利地扯下裙袂的一块布料,裹住了伤口。
“哈哈哈哈哈,老板娘究竟是老板娘啊。”他突然狂笑起来,眼里闪过许多情绪,喜怒哀乐一应俱全。
有时候聂银烛称这种错综复杂的情绪叫绝望。
“你多保重。”淡淡地抛下这句话,聂银烛扯起聂羽便起身。
聂羽早已如木偶般呆滞,刚刚的哭号不见踪影。情势紧急,她封住了他的心神。
听声音,追兵赶来还需不少时间,足够了。聂银烛拖着聂羽攀上地面,头也不回地向谷的中心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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