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串的问题抛出来,杨知府嘴角难看地抽搐了下,似是想笑,又似是想哭,过了一会儿,他长长吁了口气,躬身道:「下官失察,这就回去理清楚。」
「我知道你忙,可再忙也要把老百姓吃饭问题放在心上,人饿极了会闹事。」李诫叹道,「我曾在山东剿匪,其中不少人原本是庄稼汉,都是逼得没活路了,才干起杀人越货的买卖。其实只要有口饭吃,他们就不会造反,咱们也省心不是?」
「你回去多想想,给我递个条陈说说你的打算。不妨提前告诉你,等过了年,我就要查整个山东,你离得近,所以先从你开始。」
杨知府低声答应了,一拱手出了门,一句话也没有多说。
李诫推开窗子,冷风袭进来,吹散满室的燥热。
这个季节已是滴水成冰的天气,书房外面的院子里,积了寸许的雪。衰草半埋在雪堆里,在凛风中瑟瑟发抖,院角一株光秃秃的杨树,干枯的枝丫摆动着,似乎稍不小心就要折断似的。
肃杀得令人心底发紧。
李诫眼神冰冷,没有任何的温度。
执行了十年的赋税征银,是温首辅率先提出来的。
田赋、徭役合并一条,按亩征银,极大简化了缴纳税赋的繁复流程,税款征收起来更容易,也一定程度上限制了官员巧立名目贪腐。
而且农户不必只靠田地过活,到城里县里也能找到活计,只要按时缴纳赋税即可。可以说,如今商行、矿业、织造业等的繁华,离不开这条策略的推行。
正是借着这条策略,温首辅成为了内阁之首。
这些事情,是孔先生讲给李诫听的,但孔先生却对此不以为然,李诫问他为什么,孔先生没解释,只让他常去田间地头转悠转悠,多听听老百姓的声音,再去对比近十年来的税银入库数目。
时日尚短,身边又少了刘铭这个理账高手,李诫模模糊糊地摸到点儿头绪。赋税征银,也许立意是好的,但底层百姓似乎并没有得到什么实惠。
按亩征收税银,谁又能保证鱼鳞册的土地数目一定对?当初温首辅大肆推行策略的时候,并没有全面清丈土地。
又涉及到私瞒田地!
李诫不由握紧了拳头,濠州土地案不了了之,是他心头的一根刺,他忍不下这口气!
越有权势越有钱,越少缴税,越是穷苦人,反而被多扒层皮。
如此下去,就是官逼民反!
温首辅策略的弊端,该有人给皇上提个醒儿。
他也存了私心,温首辅受挫,于他百利无一害。
不过这一切都得等过了年,眼下,他首先要让媳妇儿高高兴兴、安安心心地把孩子生下来。
李诫走出书房,伸开胳膊在冬阳下舒展身子,仿佛下了什么决心似的,深深吸了一口带着寒意的空气,在雪地中昂然独行而去。
还有不到一个月就是生产的日子,赵瑀身子渐沉,院门都不大出,专心养胎。
这日说起上元灯节,赵瑀不无遗憾叹道:「听说趵突泉花灯会特别好看,花灯都挂在河岸上,灯光水面交相辉映,是济南一景,可惜我今年没这个眼福。」
「明年我陪你去,」李诫笑道,「前儿老太太也说要去看花灯,干脆放乔兰莲心一天假,伺候着老太太上街,回来好好和你念叨念叨,也算听一回热闹。」
两个丫头从来没看过花灯,闻听此言,喜得脸上绽开了花。
阿远在何妈妈怀里咿咿呀呀的,看着何妈妈一脸期待的模样,李诫索性说:「何妈妈抱着阿远,还有你家的二丫头,带两个婆子照应,也一起去玩玩。忙活了小半年,大年下的,我掏钱,你们都好好松快松快!」
一屋子人无一不喜气洋洋的,唯有赵瑀疑惑地看了看李诫,不明白他为什么把人都打发走。
待到了十五那天,周氏打头,带着半个院子的人,呼啦啦上街看灯去了。
偌大的后宅一下子显得空旷几分。
李诫不知干什么去了,半天不见人影,也没回来用晚饭。赵瑀只当他公务繁忙,打发人去前衙送饭,不料小丫鬟前脚刚走,他后脚就踏进门。
「瑀儿,南花园的梅花开了,要不要去看看?」
大晚上的看梅花?赵瑀笑了下,嘴上却柔柔说:「好。」
李诫给她披上斗篷,也不叫人跟着伺候,小心翼翼扶她出了院门
今晚夜色很美,圆的月透过薄薄的云,将纱幔一般的清辉幽幽撒下,残雪蒙蒙发着幽蓝的光,月下的青石甬道显得更加晶莹润泽。
南花园似乎燃着灯,很亮。
赵瑀看看他,「你在花园子里布置什么了?」
李诫扶额叹道:「什么都瞒不过你,本想给你个惊喜……」
说着,二人从月洞门进南花园,转过充作影壁的假山,略走几步,就是引泉而做的小河,汩汩水声传来,但见一盏莲花灯顺着水流蜿蜒而下。
赵瑀循着水声看过去,又见数盏河灯漂过来,点点灯光,汇聚成河,月光下,就像一条璀璨的丝带,华光灿烂。
冬夜的寒风似乎变暖了,赵瑀只觉脸颊热烘烘的,眼睛也有点模糊,「真美。」
李诫轻声笑了笑,揽着她的肩膀,故意夸大口气,「这算什么,前头还有更好的!想我二品大员,一省之首,还不能满足媳妇儿看花灯这等小事?——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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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臣之上 卷三 第3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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