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留行似笑非笑道:「这点脑子,老四还是有的,天亮后自有好戏,且看吧。」
同一时刻,福宁宫的宫灯在孟秋黎明的凉风中摇曳出幽暗的火光。
宫殿内,皇帝披着龙袍坐在床沿,手中明黄色的巾帕正轻轻擦拭着一柄锃亮的宝剑。
不远处,赵珣孤零零地站在那里,目光牢牢盯着这一幕。
「阿珣啊,」沉默良久,皇帝终于开口,「你与太子,是阿爹最喜欢的两个孩子。你们的母亲早早病逝,阿爹却排除万难,空置后位多年,始终未曾立新,为的,正是不愿有人压你们一头。因为在阿爹心中,阿爹的这个位子,只有嫡亲的孩子有资格坐。阿爹的这片苦心,你可明白?」
赵珣颔首:「儿臣明白。」
「太子有德,亦有才,却缺了一具康健的身体,阿爹以为,你应当很清楚,只要你稳扎稳打,勤勉有加,忠诚为国,该是你的,总会是你的。」
赵珣神情肃穆,也不遮掩:「儿臣清楚。」
「既然清楚,为何还要做让阿爹伤心的事呢?」皇帝幽幽叹出一口气,抬起一只苍老的,骨瘦嶙峋的手,慢悠悠抚过手中宝剑锋利的剑刃,「外人终归是外人,你在庆阳贼喊捉贼,针对霍家,这些小打小闹的,阿爹都能容你。可你不能为了铲除霍家,无所不用其极,背叛阿爹,你说是不是?」
赵珣立刻俯身下跪,摇头道:「儿臣从未背叛过父皇,请父皇明鉴。」
皇帝笑了笑,将一块玉佩掷到他眼下:「这和田宝玉,是去年阿爹寿辰时,你献来那座玉雕余下的废料,可是?」
赵珣捡起玉佩,眼睛一眯:「是。当初雕制玉雕时,废弃了一部分劣等的边角料,儿臣将它们打成这样的玉佩,赏赐给手下人了。」
「那你说说看,」皇帝撑膝起来,提剑上前,「这块玉佩,为何出现在了今夜的大理寺天牢?」
赵珣眉头皱起,面露讶异:「儿臣不知。」
皇帝将剑搁到了他的颈侧。剑锋一偏,他的脖子上立刻绽开了一溜鲜红的血珠子。
「朕再问你一次,这块玉佩,为何出现在了今夜的大理寺天牢?」
这柄染血的剑,还有称呼的改变,语速的放慢,都意味着,这位生杀予夺大权在握的帝王已经忍耐到了极限。
赵珣却反倒愈加挺直了腰背,仰起脸与他对视,咬字清晰地道:「儿臣不知。」
剑锋再侧,剑刃已经将要入肉,赵珣脖子上淌的血几近浸透他的衣襟。
他唇色渐黯,神情却依然不改,不紧不慢地说:「儿臣今夜得到消息,听说霍家从定边军押解了一位通敌的奸细入京中大理寺。儿臣猜测,这等机密消息不会无故泄露,应是父皇刻意放出,为引蛇出洞之用,故儿臣虽有心替父皇与朝廷分忧,前去天牢查探,却因担心被卷进这趟浑水,暂时按兵未动,佯装不知。倘使父皇口中的背叛是说这件事,儿臣承认。但除此之外,儿臣绝未做过第二件对不起父皇的事。」
「若父皇已在心中将我定罪,今日可以摁下这柄剑,但儿臣一死,陷害儿臣的蛇蝎之辈定将逍遥法外,到时,蒙在鼓里的父皇与大齐也将继续遭受磨难,儿臣为此,恐怕永也不能瞑目。」
因失血,赵珣的脸色愈渐苍白。皇帝定定地看着他,半晌后,把剑往边上一丢。
「咣当」一声清响后,皇帝理了理龙袍,朝殿外淡淡吩咐道:「四殿下不慎自伤,无法出席今早的受降仪典,领他到延福宫,好好诊治照看。」
黎明日出,天光很快大亮,辰正,大齐对西羌的受降仪典在紫宸殿内文武百官的见证下准时召开。
大殿之上,宦侍高诵降书条款,一说西羌承诺归还河西领土,愿对大齐俯首称臣,年年按制进京上贡;二说西羌承诺赔偿大齐相应战损,计黄金五十万两,白银两百万两,战马三千匹;三说西羌承诺此后永不主动发起对齐战争,永不主动挑起两边争端,破坏双方友好和平;四说西羌热爱中土文明,愿令三王子嵬名赫留京学习汉文,汉礼,三年之内,若不学成,绝不召回。
这第四条内容,倒叫在场朝臣略感意外。
当初霍留行前去与西羌谈判,谈来的,就是包括割地赔款在内的前三条。这第四条,显然是皇帝在昨日晚宴给西羌来了个下马威后,临时添加上去的。
霍府内,正卧床歇养的沈令蓁听说此事后,同样有些疑惑,待霍留行参加完仪典回来看她时,抱着汤婆子问他:「这就等于是将嵬名王子当作人质扣留在京城了?」
「身体还没好就天天操心这些?」霍留行在床沿坐下来,试了试她手中汤婆子的冷热,给她换了个新的,「现在不是嵬名王子了,圣上还给人家赐了‘赵’姓。」
这是有意一步步渗透侵蚀西羌王室,连姓氏都要给他慢慢颠覆了。
「西羌竟也愿意接受?」
「为鱼肉时,能保住命脉便已知足,还有余力管那俎躺着舒不舒坦,刀是横着切,还是竖着切吗?西羌是此次的战败方,除了屈从别无他法。」
沈令蓁忧心忡忡:「但我看以西羌人的秉性,这屈从也仅仅只是暂时的而已,圣上此番行事太过,反倒容易激怒他们,令他们有朝一日蓄力反扑。」
霍留行点点头:「你说的不错,否则他们也不会派个如此弱质的三王子来汴京。」
西羌早就料到大齐会得寸进尺,所以才故意让那位不堪大用的王子来签订降书。从一开始,西羌王室就打算好了牺牲嵬名赫。
可惜就连沈令蓁也看透了的人心,他们沉浸在胜利喜悦中的圣上却一叶障目,如此自负激进。
朝中不是没有官员对此产生异议,但降书已定,再多探讨也无意义。
而这种时候,霍留行自然也不可能做出头鸟。
扫了帝王的兴,那是要惹祸上身的。
「但也不必杞人忧天,父亲已重新被任命为河西节度使,有什么风吹草动,终归有霍家先顶着。」霍留行宽慰她几句,「你好好躺着歇息,我去盯一盯二殿下那桩事。」
沈令蓁身体还虚着,卧床一整日,连用膳也是在床边,到了深夜,迟迟不见霍留行来她院子,一问才知,他被圣上急召入宫了。
原来赵珣没有出现在今早的受降仪典,疑似被软禁在了延福宫,这个讯息让赵瑞产生了错误的猜测,误道霍留行此番安排的那位假奸细,要针对的人不是他,而是赵珣。
因霍家步步紧逼,且西羌人眼下正在汴京,赵瑞无时无刻不在担心通敌之事败露,终于不得不顺水推舟,打算趁皇帝怀疑赵珣,将这脏水泼给弟弟,派人前往赵珣的府邸,塞了一封密信到他书房,以作最后一击的罪证。
然而这把火,点燃的却不是赵珣。
半个时辰后,禁军迅速包围了赵瑞的府邸,将他秘密羁押入大理寺天牢。
沈令蓁听说消息,只剩摇头叹息。
都说凉薄最是帝王家,可天家其实也并非当真绝情,只是那点微薄的情谊有亲疏之别,放在心上的儿子,总归要给个机会自证清白,看不上眼的,便连句辩驳也不让当面说了。
当然,转念一想,沈令蓁觉得,也许她还是把人想得太过良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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娇花入福窝 下 V第19章[0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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