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花入福窝 上 V第56章[01.11]

  霍留行目光微微一动。
  见他不说话,她闷声问:「郎君不相信我?」
  这话若是从别人口中讲出来,霍留行的确未必相信,毕竟在遇见沈令蓁之前,他很难想象得到,汴京那浑浊的水土竟还能养出这样良善单纯且通情达理的人。
  可她已经将话说到这份上,他自然不会不相信,只是仍然不能吐露实情。
  他此行的目的,是为揪出隐藏在定边军,与西羌里应外合的「内鬼」,经过几日暗查,事情已然有了眉目,今晨便锁定了目标,将人引去了东谷寨。如若那边事态顺利,此刻或许查出了幕后主使。
  但这「内鬼」一事往根上说,是通敌叛国的重罪,查到最后多半与汴京位高权重的人物有所联系,而那些人物,随便打一竿子都会与身为皇室宗亲的沈令蓁牵扯上,讲给她听,极可能令她陷入情义两难的矛盾当中。
  霍留行默了默,道:「我当然相信你,但事情已经有惊无险地顺利解决,就不必再多提了。」
  沈令蓁听出这只是个借口,却也不再勉强地打破砂锅问到底,记起那碗捣好的药草,忙爬下床去拿来:「我听京墨说,碰上阴雨天,郎君的腿关节常酸软作痛,若有这药湿敷,会好受些许。」
  霍留行原本没有多想,等她坐在床沿卷起他裤腿,温热的手指抚上来,立刻浑身一僵,避开了去:「不用你来,我自己敷。」
  沈令蓁一愣:「是我太笨手笨脚了吗?我从前确实没干过这样的活,方才捣药的时候也折腾了好久……」
  霍留行的心窝子像被敲了一记软锤,想着绝不能再让她毛手毛脚,破了他的防线,嘴上却已经说出:「不是嫌你,是怕你累着。」
  沈令蓁果真当即喜笑颜开:「我不累,郎君乖乖躺着就是!」说着将他推到床铺上。
  霍留行实在没想到他一个大男人还能有朝一日被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推倒,等反应过来,自己已经是个四脚朝天的姿势,而脚边的沈令蓁正捋起袖子,一副想要大干一场的架势。
  他及时提醒:「这草药药性重,只敷膝盖和脚踝两处就好,你也别拿手沾,用勺子舀。」
  沈令蓁那意图将药汁抹遍他两条腿的一双手蓦然停住,连「哦」两声,依言照做,敷到一半,见他小腿肚似有痉挛的态势,赶紧停了下来:「很疼吗?」
  霍留行的确不想给她捣乱的机会,却也没有扯谎。这药草的汁水一渗透到体肤之内就是凉骨透心的寒,一次敷太多还真受不太住。
  他摇摇头,咬牙说:「有点冷,能忍,继续。」
  沈令蓁见识过他心性有多坚韧,膝盖骨砸到墙上也面不改色,笑得从容的人,眼下却被折磨得脸都发青了,也不知得是怎样切肤之痛。
  她抖着手将最后一些药汁敷完了,问道:「仲夏的天也这么冷?怎样可以缓解缓解郎君的痛苦吗?」
  霍留行浑身上下每处骨骼都似在颤动,却仍摇了摇头,示意无妨,因不愿她见到他的失态,咬着牙关背过了身去。
  沈令蓁一颗心都揪了起来,瞧着他的背影犹豫片刻,好似下定了什么决心,脱了靴子爬上床去,从背后一把圈住了他:「这样会好一些吗,郎君?」
  霍留行一僵,要去拨开她环绕在他腰际的手,却反倒被她更使劲地抱紧。
  她低低地说:「郎君,我身上热乎着呢,你不要逞强了,让我暖暖你。」
  霍留行凝滞着静默许久,闭了闭眼,翻了个身面对她,一双手轻轻捧起她的脸,颤抖着吐出几个字:「真要暖我?」
  沈令蓁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奇怪举动惹得莫名忐忑起来,却还是点了点头。
  「那这样来。」霍留行低下头去,吻住了她的唇。
  就像失魂落魄迷失荒漠的人在绝望中蓦然寻见一朵沾着甘冽晨露的野花,一碰着她的唇,霍留行几乎立刻陷入了无法自拔的境地。
  体内流窜涌动的寒气被这轻轻一啄逼退到了九霄云外,假想中的冰天雪地仿佛成了模糊的布景,周遭反燃起一股熊熊大火,炙烤着他濒临崩塌的自持。
  数日马不停蹄,夜未能寐,腿疾发作之下强撑到今夜,他在意志力最薄弱的时刻被一句「让我暖暖你」击得溃不成军,不自觉就此放任了游走到理智边缘的冲动。
  马车里的意外是因男女之别不可避免,彼时更多觉得尴尬,而不是情动,但霍留行清楚地知道,此时这个吻却有些不一样了。
  霁夜的山野淡月笼云,也笼着这一路以来,他记忆里所有关于沈令蓁的一切。
  新婚初见,她乖巧顺从,分明受不得苦,却为契合合卺苦酒背后风雨同舟的寓意,非与他说「不怕苦」;分明羞涩畏惧,却为履行为人妻者应尽之责,按捺着忐忑愿与他圆房。
  初起时,他对她这份「假惺惺」的纯真嗤之以鼻,只道沈家与赵家怎可能养出如此心性的孩子。
  直到茶楼遇险当夜,她一弱质女流,为他豁出性命,不惜己身地跳下深不见底的河。
  他开始对她的立场捉摸不透,从认定她是汴京派来的敌人,到怀疑自己错怪了她。
  如此摇摆到听她讲起救命恩人的事迹,他才理解她此前一切举动背后的缘由。见她在他有意疏离的言语试探下急红了眼,说绝不害怕被他的欺君之罪牵连,他渐渐对她摒弃疑虑,放下了成见。
  其后他为掩藏张冠李戴的真相,故作深情地撩拨她,却换来她一番掏心掏肺的真挚表态,与必将知恩图报的承诺。
  他第一次对她感到了歉疚,动了一丝恻隐之念,接下来,便是一面因那出美人计对她感到厌弃,一面又同情她无辜成为政客博弈的牺牲品,最终决心在孝义与她之间寻求一个不破坏大局的平衡点。
  直到那时,一切似乎都还在他的掌控之中。
  即便他开始真心实意地待她,也自认更多是出于丈夫对妻子的责任,出于一个良心尚存的男人对一个一心向他的姑娘应有的好,是为回报她的付出,而并非向她索取什么。
  但在今夜,在这破旧的茅屋里,在这吱嘎作响的床铺上,当他捧起她脸的这一刻,他清晰地认知到,自己对她产生了索取的念头。
  或者在更早之前,当她说要出卖他,他却仍旧为她牵肠挂肚,一而再再而三,不厌其烦地使计挽回她时,他对她就已经多了计划之外的贪心。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因为什么契机,事态的发展无可挽回地偏离了原定的轨迹?
  或许是那日无名溪畔,她与他说,在她面前,他可以只做自己;或许是刚刚她坦诚,即使他不是她的救命恩人,她也从没有过背叛他的念头。
  他在她面前或主动或被动地一层一层撕掉面具,变得越来越丑陋,越来越不堪,她却从未有一刻真正逃离开去,即便害怕,即便生气,最终也会像方才那样,将他抱得更紧。
  所以眼下这个看似出人意料的结果,其实早在最开始就已经注定了。
  他在血腥与仇恨里活了二十七年,这二十七年里,所有人都在教他这个世间的恶,教他认清肮脏的现实,只有她,一次又一次地向他证明,这里还有很多无缘无故的善。
  他在她身上,第一次看到人生的另一种可能,在那个可能里,他可以不必在那条暗无天日的路上踽踽独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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