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火速传讯回京,同时即刻启程去松原,」贺渊凛声,举步往门口走来,「你待着别乱跑,我去找柳杨安排些事。」
「谁是柳杨?」
「这客栈的掌柜。」
问了好几个客栈伙计后,贺渊才在后院墙角尽头的廊柱下寻到女掌柜柳杨。
柳杨抱着酒坛子坐在地上,背靠着廊柱,酒意微醺,醉眼如丝。
虽她面带笑容,可是个人都看得出她心中那种沉甸甸无处发泄的悲伤。
贺渊的到来似是出她的意料,她稍稍诧异了一瞬,动作滞缓地仰起头,笑着打了个小小酒嗝:「有什么需我效劳的吗?莫非您与夫人明日想去哪里逛逛?是找我打听,还是需我带路?我对此地比你们熟,适合小两口甜蜜出游的地方,我都知道。」
贺渊厉声微凛:「少借酒装疯,若心头有怨有恨,起来站直了堂堂正正地说!你就比我们早回来不到半个时辰,以你的酒量,这么短时间不至于醉到不知自己是谁。」
到底柳杨当年是在贺渊手底下受训出来的,对贺渊这种严厉的神色语气有种挥之不去的习惯服从。
她神情还呆呆愣怔着,却已倏地抱紧怀中酒坛子,原地弹起来站得笔直。
「贺大人,我……」
「你那点匿迹追踪的本事还是我教的,当我不知你在后头跟了整日?」贺渊神色稍缓。
柳杨像是大梦方醒一般,抬袖掩面,后背紧紧贴着廊柱,酸楚呜咽,直至痛彻心扉般无声恸哭。
她没有撕心裂肺地哭嚎,可那种极力克制、最终却还是压抑不住的深切痛意更让人感同身受。
方才她说,此地她熟,适合小两口甜蜜出游的地方,她都知道。
因为她曾憧憬过,什么时候她与她丈夫都得闲了,暂且卸下肩头重任,双双向顶头上官领个长休沐,便在这座城中聚首。
那时便可像她平日里见过的所有平凡小夫妻一样,十指相扣、衣袂交叠,在旁人打趣或艳羡的眼神中,亲昵并肩穿过熙攘人潮。
她会带着她的丈夫去她心仪许久去不曾独自前往的小食肆;
然后在卖便宜首饰的小摊前,打打闹闹地嬉笑着争执哪支簪子更衬她;
再去城中最好的布庄,催着丈夫从许多种昂贵的时新衣料中为她挑出最好看的一种。
她曾有过太多这种在旁人看来十分寻常,可于她和丈夫来说却无比少见的憧憬。
可最终,那个本该不辞千里奔波而来,带着一身仆仆风尘拥她入怀的人,已成了镐京城内忠烈祠里一个冰冷而庄严的牌位。
而她却还要在人前做若无其事状,安静继续着自己蛰伏的使命,连将悲伤诉诸于言词的权力都没有。
若仅仅只是这样,那还不算最残酷的。
昨日贺渊突然出现,这个与她丈夫一同并肩血战的顶头上官。
她与丈夫都是这个年轻的上官亲自教出来的,此人于他们既是引路师长又是上官同僚。
那样惨烈的一场恶战,他能活下来,她本该由衷地为他庆幸。
可她到底没能控制住自己的心魔。
今日似魇着一般,偷偷在他们身后跟了一路,看着他与那姑娘甜蜜并行,打打闹闹的美好模样,不知自己在想什么,也不知自己要做什么。
「我知道不该这样,我知道的……」
贺渊没有再斥责她今日的莽撞尾随,也没有开口劝慰,只是静静看着她。
待她哭到无力,抽噎之声渐缓,他才振袖负手,淡声道:「我与她此行领圣谕而来,今日并非玩乐出游,眼下松原可能出了大事,属于你我的使命来了。待此次事了,你若还觉我欠你丈夫一条命而意难平……」
柳杨重重摇头,残泪洒落衣襟:「你没欠谁,没有。」
活着不易,都好好的吧。
「虽我不记得去年的事,但已补阅了去年的所有邸报,」贺渊目光清冷地看着日暮苍穹,「若我没记错,去年夏末秋初击退吐谷契偷袭的那场大捷,松原郡守黄维界与北境戍边军主帅邱敏贞联名向京中发回的捷报上,战损情况是‘前哨营重伤十,轻伤二十一,无阵亡’。」
柳杨双眼虽还红肿着,整个人已恢复清明端肃,若有所悟地点点头,瓮声道:「我记得也是。」
「可今日我们探到点风声,原本两月一换防的北境戍边军前哨营已大半年未曾露面,」贺渊道,「此前朝廷从未接到过前哨营防务变动的禀报,这件事很古怪,得尽快进崔巍山确认前哨营的人是死是活。」
赵荞不担朝职,有些事的细节她并不清楚,所以贺渊想到的情况远比她以为的更加严峻。
只是他怕惊得赵荞冲动乱来,方才没敢在她面前多说。
松原的情况本就很复杂,既已牵扯到守护国门的北境戍边军,接下来的事就不是赵荞扛得住的了。
大周是在前朝亡国后联合各地世家豪强共同驱逐外辱、最终得胜后立朝建制的。
镐京朝廷在立国后历经武德、昭宁两帝,耗时七年,也未能彻底把控各地豪强、完成集权整合。
松原郡地处北境,向来天高皇帝远,黄、邱两姓分别把持地方军政实权的局面能追溯到百多年前,百姓对这两家很是畏服。
而松原的北境戍边军名义上属官军序列,实际大部队都是这两家的人马。三年前,武德帝经过与黄、邱两家多番博弈,费了极大功夫才使他们有所松动,同意由京中派驻前哨营两千人,纳入戍边军序列。
也就是说,整个北境戍边军近二十万人马,就这两千人不是黄邱两家的人。
如今这两千人行踪成谜,生死不知。
而那「希夷神巫门」所需的某些药草似乎也长在崔巍山。黄维界下令戒严崔巍山已有半年之久,他们的药材居然还能源源不断,这就让整件事更值得玩味了。
「您怀疑,前哨营……」柳杨咽了咽口水,完全不敢相信,「前哨营虽只两千人,可将官皆是雁鸣山讲武堂出来的精锐之才,最擅山地作战!他们的防区在山上,占据有利地形又居高临下,再怎么样也不、不可能悄无声息就全军覆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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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作不合 卷二 V第十一章[1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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