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纪末最长的日全蚀来临之际,我将但澄的骨灰撒在太平洋中。
我宁愿相信,她和爹爹娘娘一样,醉倒在这一片太平洋蔚蓝广阔的怀抱中,永远做着绮丽的梦。
清灰飞扬,像煞天女散下的花,在这一刻,美得像雪絮,浪漫瑰丽得如她终生的追求与写照。
如果她知道,她在这样难遇的日子与天地日月随风同舞,她满眶满目的泪,一定又会感动得不知如何是好,涕笑得乱糟糟。
全球的人都在为这场世纪末的盛景疯狂。从西太平洋到中美洲,越过零度的经纬,得以亲眼目睹的,莫不感动欢呼,或者热泪盈眶,所有的感情全皆为它沸腾,为它滚烫。
晚间电视播出日蚀的景象时,我抛开一切杂务,紧盯着画面,从初蚀到全蚀的连续画面,一秒也不错过,着了魔似地专注。
当太阳被全蚀的镜头赤裸地出现在电视里头的霎时,我脑海突然又快速地闪过一瞬银光,跟着剧烈的头痛伴随而来,有种强烈的、似曾相识的感受——这样的景象,我记得,依稀记得,好似曾在几时见过……那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怎么会对它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这一个半月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我平空消失的那段时间和记忆。但除了银光、漩涡、深蓝色无边的深邃,什么也建构不起来。我不断“听见”风声在响,夹在风里隐约有着声音在对我呼唤,那声音从四面八方将我包围起来。
刚开始,每当我企图回想那段“空白”时,像是警告一般,都会伴随着剧烈的头痛。而后,疼痛的次数和强度逐摲减少变弱,只有在我猛然像是要想起什么似时,那种强烈椎心的头痛感才会再出现,它似乎是真的,真的像是一项警告,一种讯息,不希望我记起那段“空白”。
我觉得有两股力量在将我拉扯,一方拼命在呼唤我,一方强烈的阻止我,不愿我想起。
徐少康每次来,总会悲悯的看着我。他以科学的观点,怀疑我得了失忆症;再很据精神分析,可能——可能在那一段时间里,我有着什么不愉快的经历或遭遇,所以“选择性的遗忘”掉那段不明的、也许发生过什么的记忆。也就是说,我的本能为保护自己,而将会伤害到自己的记忆处理掉,让那一段我不愿它存在的过去,从我的生命中消失掉。
对这个说法,我半信半疑。我没有告诉他,夹在风中不断对我呼唤的声音,它像游丝一样回荡在空气中,回音一样,不断呼唤着……舞……银舞……银舞——就是这个彷彿虚幻的呼唤,系着强烈的思念,团团将我围绕。慢慢地,漩涡和深邃出现,我时而不定的看到一些画面。那些画面很虚浮,像浮在水中一般,也像映在空间中,影像的投射,透明得可以穿透。
出现在画面中的,有时是一幢古式的楼阁,辉耀着潋滟的光釆;还有一处湖泊,平滑如镜,倒映着层层的山色。更常有一名头戴金冠的男子,丰釆俊逸,气宇非凡,顾盼之间散放着我惦念的颜色。
我无法了解那些画面的成因。是否和我封锁的记忆有关?还是——我觉得离谱、不愿相信的——某段前世的因缘?
日蚀的出现触发了我记忆的原点,是那时曾相见、似曾相识的感觉那么强?而且,包含了强烈悲伤的情绪,使我不禁跟着受震撼!
有段记忆被我遗忘掉,但它一定是我感情深刻的存在;所以,以这样的方式呼唤。然而,如果铭心刻骨过,为什么——为什么我会遗忘?
“又头痛?”徐少康不知什么时刻到的。他走到我背后,挨着我坐下,让我靠着他,双手按住我的太阳穴,轻轻揉搓着,减缓我的头痛。
这一个半月来,他早看惯我因“记忆”伤神的模样。每次我一头痛,他就如此减缓我的痛楚。我们之间,因为但澄的关系,一开始就越过陌生人的隔阂,有着亲人的相亲。不过,那是他单方面的一厢情愿,念念不忘但澄的“托付”;对于他,我没有那么迅远、相对的热情。
或者说,这是我对人一贯的态度。我拒绝一切的神话与传说;情义无价,只能骗骗爹爹娘娘和但澄那种单纯的人,他们以感情真诚待人,而我用理智去度测人。
但这时我并没有拒绝徐少康的好意,我心中有太多的疑问。我闭着眼,安心地靠着他问道:“你认为人有前生、今生、来世这种轮回吗?”
“你认为呢?”他反问。我看不见他,但听得出他的声音在笑。
“以科学的观点来看,轮回的现象应该是不成立的。”我谨慎地选择适当的回答。停了一会,才接着说!“但不可否认,有许多事,光凭科学是无法解释的。比如我平空消失的那一段日子,提不出合理的解释。”
“你不认为你是得了失忆症?你出现的症状。非常吻合失忆的现象。”
“我想过,但情况完全不对——我总觉得有某种力量在阻止我……”
“阻止你什么?”
“我也说不上来。它拼命催我遗忘,不让我想起那段记忆,将那些日子从我生命中抹除,不留一丝痕迹。它要我觉得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在我的生活中,那段‘空白’根本就不存在——好像,那段记忆是种禁忌,不允许存在我的生命中。”
“听你这么说,倒真像是喝了孟婆汤!”
“孟婆汤?”我突地一呆。
“是啊!”徐少康的声音笑意更浓,不是认真在看待。“不是有个传说吗?喝了孟婆汤就会忘记前生的事,无思无念也无知,以一片空白重新开始今世的一生。人转世以后,前生的记忆会成为今生的妨碍,为了不扰乱天地之间的秩序,所以每个人在转世之前都会喝了孟婆汤,忘掉前生的事。”
“不!还是不对,我遗忘的并不是‘前世’,而是我真真实实存在过的日子。它没有道理平空消失掉——”
“也许你那当时的遭遇,是违逆了天地的禁忌,妨碍了这时空的秩序也说不定,所以孟婆特定来让你喝了孟婆汤,把一切遗忘掉。”他开玩笑道。而后将我扳身过去,让我面对他,不笑了,认真地说:“听着,杨舞,别再胡思乱想了。相信我,你被抹除的那段时间,是因为不愿面对但澄死亡的事实和冲击所造成的记忆误差,学名叫‘失忆症’。这不是什么可耻的事,你不必耿耿于怀。放松心情,很快就会恢复。”
不!不是这样的——我知道!但我找不出更好的解释。
“好了,别再胡思乱想,免得又头痛。早点休息,养足精神最重要。”他催我休息,关掉电视。
我乖乖躺下,他满意地点头微笑。看着他高大的身影转开,我慢慢地闭上眼睛。
“咦?这是什么?”我被他的声音骇了一跳。睁开眼,见他正从书柜抽出一本书,那本破破旧旧、线装的杨氏族谱。
他似乎很感兴趣,边翻边坐到床边来。我拿起床头摆着的一本《时间简史》——这是我这两天正在看的书。
他看得好奇,一页一页地翻,流露的脸色显得很专注。看到一半时,他突然抬起头对我笑说:“你们杨家的历史还真辉煌!袓上不仅曾封侯为王,历代以来,家世也都十分显赫,全然是天生的贵族!”
“贵族?”我不以为然。“算了吧!都什么年代了。就算是吧,没落贵族有什么好神气的?更何况,早不知是几百年前的事了,神智不清的人才会惦记着那些无聊的辉煌过去。”
是的,杨立斯二世绝不会耽顾过去,自伤身世,活在往日的光荣中,我只往前看,因为时间是不会倒流的。
“你跟但澄实在很不一样!”徐少康合上书,支头看着我,目光像是在研究。
“的确是不一样,”我微微一笑。“但澄是个浪漫的女人,凭感觉在生活,感情丰沛得将人淹没,对人容易交心交情。我习惯度测人,用实际的角度丈量人生。”
“是吗?”他笑得高深莫测。“如果我没看错,你的感情比谁都深刻。但澄追求轰轰烈烈,而你本身就在应验着轰轰烈烈——”
我听得一怔,他的看法何以会差距得那么大?但我不想深思或深究,低下头看书,岔开话题。
他许是明白我不愿再多谈,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后退到外厅。
我放下书,捡起他搁在床边的族谱随手一翻——三十三代杨崇斯,崇峻公之少子,少好学,博涉经史、善射骑、能书画、晓音律……多像爹爹啊,典型的败家——强烈的似曾相识感突又袭来,那迷心的呼唤自八荒九垓成涟漪荡来……我下意识抛掉族谱,一切又趋归平静。
我重新翻开《时间简史》。那平空消失的时间与记忆一直让我耿耿于怀,我不知道是那里出了差错,也寻求不出合理的解释,只是自然的阅读着一些理论。
时间可以倒流吗?人可以回到过去吗?
现实情况下,时间的波长是往前的,所以催人老;自然本身防止其本身时间倒流,我们无法在真实世界中回到过去。
然而大自然本身即是一则奥秘,存在着许多的变异,什么都可能存在,什么也都可能发生。
根据相对论原理衍生的概念,物体一直超越光速的极限,就有可能时间倒流回到过去。而如果时空中存在着一种“封闭时间特征弯曲”,也便有可能回到过去。
依照科学家的看法,理论上,利用一种宇宙弦的物质,便可以造出回到过去所需的“封闭时间特征弯曲”。此外,利用通向遥远时空的一个捷径“虫洞”,理论上,也可造成回到过去的时空弯曲条件。
简言之,如果时空中存有一种圈环,便可循圈环回到过去——我越想思绪越乱。那道能藉由回到过去的圈环,感觉上真像是那所谓的“时光隧道”——如果,真有那环隧道,时光是逆流的,那么——银舞……那迷心的呼唤又从四面八方的空气中浸透围来,一次比一次强烈,执着的想勾起我某种记忆,不仅是似曾相识。我赤着脚奔下床,门窗紧闭的房间突然刮起一阵回旋的风。
那风由地底刮起来,瞬间就将我围绕,裹罩在气流中,回旋成漩涡。在漩涡的中心,我看见一圈滚着银光的深邃,深广无边的浩瀚里,浮现出那名头戴金冠,顾盼间全是我惦念颜色的男子。
他在对我呼唤,眼神充满思慕哀切。但我耳畔萦满风声,什么也听不见。
“你到底是谁?为什么——”我不顾一切大叫出来,但没等我说完,回旋的气流就将我淹没。
我觉得自己不断被吸进漩流中,往那圈滚着银光的深邃坠去,随着世界的旋转,跟着回旋,再回旋。
在光彩错乱成一片混沌之前,我仿佛看见徐少康伸手大叫向我奔来。我伸开手想抓住什么,抓住一掌的风,坠入更深的漩涡,不断回旋,再回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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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年的最初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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