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热带的忧郁 第十章

  插上一炷香,合掌鞠躬三拜,高堂上的老太太,依然含笑如昨。现在老太太是静静沉睡了,留他们仍然清醒着,许多的未完,也由他们承负。
  “以后你打算怎么办?”杜夏娃问。时光仍然在这里凝住脚步,院子里四处藏着孤寂,多少无语,只枝叶在墙头欷叹说相逢。
  杜日安环视屋中的一切,似乎没什么打算。
  “再看看吧,我还没有想好。”其实也没什么可想,现实生活自然会有它自己的姿态。他反问:“你呢?”
  “我也不知道。”阳光溅到杜夏娃,她瓷白的脸,更亮了一点。
  现在她才明白老太太为什么要她原谅她父母,老太太到合眼前都还喃喃着要她坚强,特别强调她没有错。她当然没有错,这个命运不是她所能决定或控制,她只是承受。
  承受的人,有什么错呢?老太太以为她带着秘密走了,却不知道她什么都晓得。但她并没有告诉杜日安这件事,因为没有必要。如果一个人无法负担,两个人也是枉然。
  “你还是会跟着路先生吧?”杜日安问。
  不知道。她茫茫。路那么长,阻隔那么多,她看不到终点——不,这条路本来就没有终点,只有一道一道的阻碍和关卡,有一天,他们就会卡死在某个关头。
  “我该走了,我还有事。”她往深寂的屋子再望一眼。从光里往暗里看,什么都看不清,只看得一些惆怅。
  “我送你。”如往常一样,杜日安都会送她。
  “不必了。”杜日安坚持。走到十字路口,眼前的路分歧。
  她笑了笑。“送到这里就好。”
  于血缘关系的正确性上,这个人是她的“叔叔”,她却对他产生不了那种“正确”的感觉。灰蒙天空下的他们,与熙攘往来的男女如同的平实。
  红男绿女看不尽,一对有一对的身世故事。
  “夏娃,请你仔细听我说,”杜日安很认真很着重执起她双手。“不管以后变成怎么样,我都会等着。我会一直在这里,你随时可以来找我。”
  被执握住的双手,感情那么重,杜夏娃愣愣地看着他,禁不住想起诗经中的句子——“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感情容易别离,所以需要海誓山盟;因为是誓言,所以令人动容。但奇怪,为什么她会突然想起诗经中这几句诗句?这一直是她想要的结果,渴盼的收场,为什么会在此刻禁不住地想起?
  她无法回复他的话,心有戚戚。也许有一天,她会记起;也或者,时刻在她的记忆里。
  她走往前搭上公车。杜日安站在路边,车行将他的身影越抛越远,逐渐变成一个点,变成夏日尘空的烟云一缕,终至被淡出了镜头。
  车过了几个十字路口后,她换乘另一线公车,转往学校办理休学手续。沈亚当终究是导师,她免不了还要和他打照面。看见她出现,他竟露出惊讶的表情。
  “杜夏娃,你来了。你一直不来上课,老师实在很担心。”诚恳的态度未变,关心的口吻未改,亲切的表情始终如一。
  “我是来办休学的。”杜夏娃却面无表情。
  “怎么突然要休学!”沈亚当很惊讶,随即皱眉说:“是因为杨老师那件事吗?我想只要你诚心向杨老师道歉,她应该会原谅你的,何必要休学。”
  杜夏娃闷不吭声,她实在不想和他说话。
  沈亚当观察她的表情,瞧瞧左右,突然压低声音说:
  “你是在为那件事情生气吗?我想,你误会了,我只是很关心你,想帮助你,并没有别的意思。”越看她实在越像一朵青莲花;他还是想拯救她。
  杜夏娃还是不吭声,不想看他。
  沈亚当盯着她领口敞露的肌肤说:“我知道你嫌我多事,可是我毕竟是你的导师,不能不关心你们。叫我眼睁睁看你这样错误下去,我心里实在很痛苦。有一天你就会明白,我是真的关心你、为你着想。”
  乱伦是罪恶是变态的,杜夏娃如果不让他拯救,照这样下去,一定会落,败德到不可复加的地步。以后等她清醒了,但也来不及了,便会自暴自弃更加自甘堕落下去,成妓成奸,永远得不到救赎。
  他趋前举手欲拍她的肩膀,杜夏娃退开一步。沈亚当笑容没变,依然温和,资料递交时,倾靠得很近,杜夏娃下意识地往后退开。
  办妥休学手续,她跟这个地方再也没有任何瓜葛。始终自动陪她的沈亚当又以导师的立场热心说:
  “我陪你走到校门口吧。”
  “谢谢。不必麻烦了。”她拒绝他的好意。走得很快,却怎么也甩不开他。
  “只剩一年就毕业,为什么要休学呢?”问得很怅然,好象很替她惋惜。
  杜夏娃充耳不闻,加紧脚步。沈亚当继续自言自语:
  “我是真的想帮你;夏娃,我想拯救你。”
  阳光那么烈,杜夏娃感到烦躁起来。好不容易,赶出了校门,她才总算松口气。沈亚当见她执迷不悟,无比的痛心,对着她毫不恋栈的背影叫说:
  “不听我的话,将来你一定会后悔的!”
  到最后他还是想拯救她。但佛渡有缘人,她如此执迷不悔自甘沦落,他跟她大概是无缘。
  晴光灿灿,那么亮。杜夏娃重重吐出一口长气。不管走到哪里都有光,光生影,只有在阴影成形的地方,她才能够稍稍歇息。
  现在,陈明珠和她,她们这两座孤岛都已经从这块群体大陆撤离,退到更大的一块陆地。在这块陆地,也许存在许多像她们这般的孤岛,但万一,在这块陆地她仍然寻不到她的立足点,她还有退路吗?面对的都是海洋,地时她该怎么办?
  漂流?或者,等着被淹没?
  从道德伦理成为人类文明的基准,并由此衍生成律法纲纪,对承继始祖血液同缘相恋的子民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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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于夜,仍然是漫漫无际的眺望。深夜的窗,关着一帘帘的想象。
  那些明亮的窗内,住着怎么样的一缕魂?是否有像她一样的无眠?那些帘幕后,又暗暗上演着什么样的事故?是否也有像她一样无法面对的角度?一个地球分成两边,日的那一边,夜的那一边;一个世界也分成两边,光亮的地一边,黑暗的那一边。而她总是住在夜的这一边,隔绝日的那一边;习惯黑暗的这一边,眺望光亮的那一边。
  眺望夜,眺望一个世界。子夜里的流星总会加快步履,让她来不及许愿。愿望,也就无从成形。
  她轻轻跳下窗台,几乎不出声响。再过几天,路的个展就将举行,工作室的灯光彻夜通明,她回避着,不去打扰他的忙碌。回避是彻底的,有时两人竟日交谈不到一句。
  他们交互的轨迹越来越远,渐渐在平行,慢慢,只怕将反向而去。有些事天生既定,就是无可奈何。违逆禁忌的他们,终将要自食恶果。
  她走到床前,床头那幅沉郁,如今看了每叫她感到惊悸。它不只是一种心情,而且是一个预言。在这种寂夜里,她几乎可以听到它在叹息。
  她突然感到害怕起来,猛然将画倒覆,声音不大,却在寂夜中形成回响。她瞪着倒覆的画好一会,才慢慢退回窗台。她无法逃。即使想逃,也无处可逃。
  黑夜中有人靠近。她瞪着。是路。
  “夏娃。”路脸色憔悴,神情困顿,看起来很累的样子。
  “对不起,你在忙,我是不是吵了你?”杜夏娃心想刚才的声音吵扰到他。
  “没关系。我只是来看看你——怎么这么晚了还不睡?”
  “马上就要睡了。你忙你的吧,不必担心我。”语气中,有些客气的距离。
  路瞅着她,无言。他以为他们只有彼此了,却感觉杜夏娃与他越来远。她回避他,疏离他。心远情疏,无异是折磨。
  “别这样好吗?夏娃,别这样对我。”他几乎要哀求。
  杜夏娃默然半晌,看着地上。“我只是不想打扰到你。个展时间快到了,你那么忙,我怕会妨碍你工作,所以尽量避免吵你。”
  “你根本不会吵到我。我脑中一片空白,根本画不出任何东西。”路颓坐在地上,无比的沮丧。
  “怎么会这样?你不是画得很顺利吗?是否模特儿——”
  路摇头。不是模特儿的关系,是他自己的问题。他的眼睛、他的心、他的笔,根本就没有在模特儿身上。他猛然抬头,眸眼闪着压抑长久的热烈。
  “我就是画不出来。夏娃,我需要你。”
  什么意思?杜夏娃定睛望着,疑惑了。
  路流露对她的渴爱,再也难受压抑。重复着:“我需要你,夏娃。”
  这个夜太静,话语会起回音。杜夏娃屏住呼息。她听到她听到的,但她该怎么回应?
  “来吧。”路在呼唤。他挣扎了太久太久了,最终他还是逃避不了。
  两个人手系手,穿过黑,穿过暗,穿过一路的矛盾颠仆,走到他们的夜里。两个人相对默默,相互凝视。他们无法拥有婚姻,不能繁衍后代,但无所谓,这样就够了。就算是会被诅咒、被唾弃、被鄙夷——都罢了。
  现在,她就站在那里了,他用爱灌溉成长的紫姬就站在那里,对着他凝望。路慢慢地,用很慢很慢的动作解开她的衣裳。第一件褪落,她没有动。第二件,第三件……他亲手解去了她身上所有的遮掩。
  杜夏娃仍然站着没动。她以天使最赤裸的原貌,面对着她爱的人。
  现在,她终于将自己完全展露在他眼前,毫无保留地。她所有的秘密都坦现在他眼前。她是为他绮丽的,为他成为他心中的永恒。
  路执起画笔。没有背景,没有布置,没有任何添加的赘饰,他想画的原就是本来的,有着最纯洁原貌的天使。他看着她。他的紫姬已经是个女人,张着爱的羽翼。她毫不羞怯,不现腼腆,没有任何掩饰地面对着他。他颤抖着,几次停笔。她是那般可爱复可恋,他对她所有的渴爱,全都表露在那一笔一触里。
  夜在无言中度过。路为杜夏娃披上衬衣;守在她睡眠的床畔,凝看她无表而呈无邪的脸庞。他在她梦里吗?他很想知道。
  然后,又是一个漫漫长夜。他们只有在夜里,在属于他们的夜里,才能遗忘掉光亮里的一切,如此默默相对。
  这个夜,如同昨去的夜。杜夏娃默默不动。她感觉到路目光的照拂。不知道,她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他美丽。眼下这一刻,他们终于面对了那所有的难题。对他们来说,禁色为爱,爱即是禁忌,与历来并存。那么,就罪恶吧。两个人一起堕向地狱。她无从猜知路心里在想什么,这从此,她能成为他心中的天使与永恒吗?她想知道。
  白日又一次送走黑夜。他们的夜,越来越短。
  路几乎不眠不休,在杜夏娃沉睡时,他凝视着她的面容,刻画入他心里头。在黑暗中,在什么在催赶着他们。
  杜夏娃始终没有要求看画。她不必看,映在路眼中的她已经足够。
  第四天夜里,离黎明还很远,路丢下了画笔。杜夏娃诧异地望着他,看着他走向她。完成了吗?她心里在问。
  路伸手抚摸她的脸颊,轻轻地,带点迟疑。她伸手握着他抚她脸庞的手,仰起脸,看见他憔悴、忧郁伤感却又热烈渴爱的眼。他低下脸吻她。她立刻感到了灼热,从她的唇齿一路漫开,蔓延遍她全身。她才知道,感情是有热度的。她承受他的灼热,承受他的爱抚,承受他感情的温度;他给她的,她全都承受。
  焰热一路爬升。路的抚触,却充满轻柔爱怜。每个灼热,都深深烫着她心房。她的心海,也为此起波涛。
  路终于进入她体内。很痛,她哭了。流出天使最初的纯情的血,成为一个女人。路爱怜地捧着她的脸,吻干她的泪,吻着她的身。汗从他身上滴落她的脸,重新成为她的泪。他们的爱,在黝暗里凝聚成形。
  夜沉睡了,她也沉睡。
  睡到中夜,她被一种奇异的感觉惊醒,路坐在她身畔,怔怔看着她。
  “路?”她觉得奇怪。路的神情有一种她说不出的异采。
  “夏娃,让我再好好看看你。”路痴看着她。
  她除去遮盖,静静躺着。
  路痴痴看着她,看着她最后的裸体,弯身亲吻她,喃喃说:“真美,和我想象的一样。夏娃,你真美,你是我的天使。”
  路的呢喃带着奇异的伤感。杜夏娃无端感到忧伤,坐起身,看到了路身后那幅画。
  那是她,以赤裸的原貌凝如琥珀的她。
  画中的她正面迎向路,脸庞却侧向一旁,眼神很远,不知在看着什么。衬景是一色的蓝,像云像烟像雾又像羽翼。整幅画除了肤白,只有一个色调。她在一团蓝的包围里。
  “这是我最后所能给你的。”路的声音似哑了,带着异常的干涩。她怔看着路。路突然对她笑了笑,双手握紧一把刀子,用力刺入自己的心窝,鲜血溅喷到画上。
  “路——”她呆住,狂叫起来。那个表情她永远不能忘。路的笑,那般凄凉、无奈,完全放弃的悲哀。
  她没想到他竟会这么做。她以为他们度过了——
  “为什么?”她大叫。
  路却无法回答了,残留给她一抹遗爱。
  爱情就成了一种龌龊的罪孽,受了诅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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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烈火熊熊,眼前燃烧着另一种明亮。随着那光的艳烈,路终于也变成了一簇灰。
  路死了,杜夏娃一片茫然,不管警察问什么她都只是茫然看着他们摇头。警察问不出所以然,在路的房间找到几瓶路常服用的药。那是临床上医师用来治疗精神官能症常用的药物,用来抗忧郁。他们怀疑路有严重忧郁的倾向,断定他是自杀。
  忧郁?听到这个词,杜夏娃茫然的脸露出似苦的笑。
  路自杀前,竟把所有的画都毁去,包括那幅“爱天使”,仅遗留下他为她画的最后那帧绝笔,遗留下他唯一的爱,最后且唯一的天使。但她却不是天使。他死了她才知道,她是他感情的忧郁,他生命的晦暗。他还是面对不了他们同缘相爱的事实,最终还是过渡不过去。
  忧郁是会遗传的,潜藏在基因里。她外婆自杀,她母亲自杀,现在路,他也走上和她们相同的路。下一个呢?是不是换了她?
  果然,他们是受了诅咒。
  “以后要怎么办?”
  路远了,随风化入尘埃。杜夏娃趴在桥上怔望着随风飞灰的路。杜日安立在一旁,望着远方的天空。她跟着将目光拉远,看着随风远扬的路说:“离开这里,离开认识我们的一切,找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重新开始。”
  黎明的曙光渐渐逼露眼前。夜,过尽了。
  灯光在他们后头,一盏盏暗灭掉。两个人慢慢地走出镜头外。
  黑暗是永恒的,但顶头的阳光也是永恒的。光将夜驱逐,温带与热带之间,永昼似恒永的明亮。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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