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亚洲的星空下 第二章

  我准时走进办公室。当然,不会有人欢迎我。
  好不容易耶诞过去了,新年也过去了,舒马兹杨终于回了柏林,拨空施舍给我。姑且不论他是否真的离开过柏林,对于他的“大方施舍”,我是应该感激的。
  我走过去,对半个多月前见过的秘书说明身分;她瞄我一眼,手指着一旁的沙发,说:“请你稍坐一下。”态度算是客气的,但也只是点到即止。
  我等着。约莫五分钟,秘书开口叫我:“呃,卢……吕小姐……”搞不通那拗口的中文姓氏。
  “刘。我姓刘。”我带着笑协助她。不怪她,我不是什么要人,没有重要到让她必须确切地明了我的姓氏发音不可。
  “刘小姐。”秘书点个头,还是那一号不变的表情。“请跟我来。”
  她一直走到最里头,敲了门进去,说:“舒马兹杨先生,刘小姐到了。”这一次总算将我的名字完整不差地拼念出来。
  桌子后面的人抬起头,扫了我一眼。
  秘书又说:“费曼先生约十点半和你见面。”
  十点半?现在是十时过一刻。也就是说,他顶多给我十五分钟。不,可能十分钟都不到。
  秘书退出去。我赶紧说:“你好,舒马兹杨先生。我是刘理儿,谢谢你拨空见我。”
  舒马兹杨又扫了我一眼。看得出来,不大有兴致。
  “你说,是曼因坦教授介绍你过来的?”他开口的第一句话,语气中的淡相当明显。
  “是的。我有曼因坦教授的介绍信。”我赶紧走过去,双手奉上曼因坦教授特地为我写的介绍信,不敢浪费他的时间。
  他接过信。那刹间,一股隐约的香味匆忽窜来,暗中偷袭。我一时忘却,脱口说:“好香!”
  然后我就知道要糟了。
  他抬抬眉,往我望来。
  我连忙解释:“我是说你身上的古龙水。”
  他连眉毛都没动一下,说:“谢谢。”
  他大概会认为我是轻浮的女孩,第一次碰面的男人竟然就说他“香”。我怎么会犯这种错误呢?怎么会脱口说出那种没脑筋的话?我并不是那种天真无知的十六七八岁的小女孩的。
  心头忐忑着。
  是的,我承认,我怕舒马兹杨对我印象不好;怕刚刚那脱口不得体的话坏了我的形象。
  学音乐也好像做学问一样,只要有老师肯收留,那就没问题了。当初因为曼因坦教授收我到门下,我才得以进入维也纳音乐学院;后来曼因坦教授因为健康缘故,离开音乐学院,将我转介给舒马兹杨,我只好收拾包袱到柏林。
  当然,留在音乐学院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只是,我一直随曼因坦教授学习,没有人会主动而且太乐意接受别家的门徒;更何况,教授又将我介绍给舒马兹杨。
  所以,姑且不论乐坛或舆论对舒马兹杨的评论如何,他是我剩下的希望。
  也不是没退路,我可以重新再来。但路途太漫长了,而且,我也没有那种本钱和时间挥霍浪掷。
  “你说你叫什么名字?”舒马兹杨看着信,皱着眉。
  “刘理儿。”我恭敬回答,一刻都不敢耽误。
  舒马兹杨没有浪费力气跟我客套。冷淡、不亲切,这些都符合我对他的印象。
  但说他傲慢……嗯,他的架子是大一点,却倒没有我想像中翻着白眼看人、鼻子朝天的模样。
  我不知道曼因坦教授在信里是怎么写的,舒马兹杨的眉头还是皱着,好像曼因坦教授给他带来了什么大麻烦。
  我大气都不敢喘一下,不敢有太多太大的脾性,站在那,等着徒刑宣判似。
  “唔……”舒马兹杨终于开口,将目光由信件调回到我脸上。“既然是曼因坦教授介绍过来的人,我不会拒绝。不过,我事情实在忙。这样吧,这里有许多优秀的老师,我将你介绍给他们。”
  “可是,曼因坦教授介绍舒马兹杨先生你……”我有点矛盾。他没拒绝我,言下之意答应让我进舒马兹音乐学院,可他也不收我。
  他不收我,我其实也不觉得失望。可他要将我随便丢给其他人,我可也不愿意。
  我有我自己的盘算。舒马兹杨不收我那也是好的,我可以回维也纳求曼因坦教授转介我到莱比锡或科隆,或者,就继续留在维也纳音乐学院那更好了。
  但想,柏林有杜介廷,我又舍不得。
  “你真的想跟着我学习吗?”舒马兹杨忽然抬头,冷不防追问。眸色里一抹似笑非笑的讥嘲。
  我楞一下,有点慌了手脚,一丝的狼狈。硬着头皮说:“当然。所以我特地从维也纳跑来柏林……”
  “是吗?”
  舒马兹杨的表情告诉我,他一点都不相信我的鬼话。
  在等待的这段期间,我稍稍打听过了。舒马兹杨不是不收学生的,不过,他收的都是特别的学生。
  说“特别”,是说他收的都是些有家底有族望那种特别背景的学生,才不才华的,那倒还在其次。事实上,他门下的多是些技艺平凡、不特别突出的学生。那种,在自家家族聚会上足以露露脸、扬扬眉,但在真正面对大庭广众的舞台上还有待商榷的类型。
  舒马兹杨音乐学院优秀的学生多得是,但几乎都不在舒马兹杨的门下。然而,凭着他过去的名气及声势,许多世家子弟还是争相地挤到舒马兹杨的门下。
  对他的“沦落”,我觉得有些悲哀。但那又不干我的事,我也没必要太自作多情。
  “舒马兹杨先生,我是很诚意——”
  “你明天再过来一趟。”他打断我,站了起来。我又闻到了那暗袭的古龙水香味。“不好意思,我还有事情要忙。”
  就是这样了。他的表情这么说。
  我应该识趣的。
  所以我没再说话,没再做任何徒然的挣扎。
  **      **      **
  终究没有我拒绝的余地。但舒马兹杨也没有把我乱塞给别人,卡尔奥尔夫是舒马兹杨音乐学院名声最响的教席。
  但一听我的演奏,奥尔夫先生便面有难色。
  “你学琴学多久了?”他绷着脸,没笑容的。
  “十多年了。”我回答。
  他点个头,低头看着我的简历资料。
  大概,是在斟酌怎么拒绝我吧。
  终于,奥尔夫抬头。“呃,刘小姐,我的事情较忙,恐怕腾不出太多时间指点你。我会跟舒马兹杨先生商量,推荐较适合的老师给你。”
  “奥尔夫先生,我哪里不行吗?”我的心都沉了。这个奥尔夫是嫌我不够格入他的门下。
  “不。你别误会——”
  “奥尔夫先生!”我没那么迟钝,人家欣不欣赏我,我还看得出来。
  卡尔奥尔夫轻轻拧眉,仍不愿回答我。只是说:“这个问题,我会请舒马兹杨先生直接和你谈。刘小姐到底曾受业于曼因坦教授门下,我怕我能力不足。”
  说得那么谦虚,不过是拒绝我的推托之辞。
  这我当然是明白的。
  心里头有点泄气。奥尔夫嫌我不够格大概有他的道理。真有天份才华的人,一早就崭露头角了;再不济,也有个奖项头衔证明什么。别说我什么都没有,都二十一岁了,还没能冒出头,这辈子大概没指望了,只会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平凡学生。
  我一直觉得曼因坦教授会收我是运气。看来,唉,好像真的全是运气。
  学了十多年的琴,难道全是白学的?!
  我心里头这样七转八折,也没在意那个奥尔夫是什么时候出去的。等一颗心转回来,却见舒马兹杨坐在我面前,正望着我。不怎么开心的神态。
  “舒马兹杨先生。”我想笑,但笑不出来。
  不消说,他什么都晓得了。
  “你弹首曲子我听听。”他朝钢琴挪挪下巴。“你最喜欢擅长的。”
  我没多想,照他的命令弹起来。弹了两小节,心里忽然叫糟,手指头也硬起来。
  我就是沉不住气。
  “对不起,我换一首。”我呐呐地。
  “不必了。你再弹一次。”舒马兹杨面无表情。
  我有点意外,可也不敢怀疑,照他的意思又重弹了一遍。
  这首曲于我从小听到大,熟悉它每个音符的转折、每处情感的流泻。但舒马兹杨要我弹琴的目的可不是在欣赏,他是在考试,考我的程度。
  他要我挑一首喜欢擅长的曲子,是有用意的。有些曲子技巧难度高,弹得好,也就代表琴艺有一定的水准高度。但音乐不是那么简单的东西,当然也就不光只是有技巧就可以。技巧是必须的。但每个音符都是窜动的,如何让那些窜动不安于份的音符串成丝,穿过一颗颗战栗的心田,那就是所谓的才华了。
  弹着自己喜欢擅长的曲子,能将它发挥诠释到怎样的地方,大概就是这个琴手可能的极限了。我想,舒马兹杨的用意就是如此吧。
  但我不该选这首的。没人听过的曲子,怎么评判作准?
  可是,挽不回了。
  最后一个音消匿,我硬着头皮等着舒马兹杨的宣判。
  舒马兹杨双臂抱着胸膛,拧着眉,久久不说话。
  我一颗心七上八下,紧张得不得了。
  “你真的跟曼因坦教授学习过?”等了半天却是这个疑惑。
  “啊?”我不懂,一脸迷惑。有介绍信为证不是吗?他还在怀疑什么?
  舒马兹杨跟着又说:“曼因坦教授不会随便收学生,会被他收在门下的,都是被他所认可的。也就是说,”他盯着我,不掩饰那打缠的眉头,“曼因坦教授认可的人多少都有些才华的。你认为你有那种才华吗?”
  啊?!我瞪着他,先还是迷惑,忽然之间,完全明白了,也知道那个奥尔夫拒绝我的原因。
  曼因坦教授虽然老了,离舞台中心有点远了,但他的名望还是在的。能被他收入门下的,都是被他所认可的;而人家也相信,他收的门生都有一定的水准。
  可显然,在那个奥尔夫和舒马兹杨的眼里,我却不到那个水准。奥尔夫拒绝我,因为人家不会怀疑曼因坦教授的眼光;可曼因坦教授的门生转到他门下,却变成了个庸才,自然,多半都是因为他奥尔夫教不好。所以,他不肯收我,不肯背那个黑锅。
  所以,舒马兹杨才会问我那一句,质疑我真否跟曼因坦教授学习过。
  弄通了这些曲折,我的脸蓦然胀红起来,觉得无比的羞辱。几乎口吃,笨拙地辩解,还有点防卫。
  “你也看过介绍信了不是吗?从我到维也纳,我就跟着曼因坦教授。如果不是教授身体欠安——”我没往下说下去,但意思很清楚。
  如果不是曼因坦教授健康情形不好,我干么到柏林来受你们这班自以为是的家伙侮辱!
  舒马兹杨还是那不动如山的姿态表情,口气却十分不客气。
  “同样一首曲子,你弹两遍,却一南一北,诠释的主题像各在寒热两带。而且,音准奇差。拍子抓不准不说,同一处的地方,你弹出不同音符的就有六次之多。甚王,到了尾音还变调。别告诉我,你科班出身,学了十多年的琴,还跟着曼因坦教授那样的大师学习过。”
  他毫不留情,犀利的批评像锐利一样,凶猛的刺入我心脏,没让我有招架的余地。
  我张大眼睛嘴巴瞪着他,看着我自己的心脏淌出血,却不能不诧讶佩服他。这舒马兹杨尽管已经被浪花淘去得退到潮流的老远,毕竟不是浪得虚名。
  我弹的那首曲子,是我爹为我母亲大人作的,曲名叫“星空下的情人”。他们在维也纳星光灿烂的夜空下相遇订盟约。我从小听到大,但它从来没有外传过。舒马兹杨才听我弹了两遍,就能指出我弹得不相符的地方,甚至结尾时走了调,我不得不佩服他——是真的有些才华的。
  他初听这首曲子,当然不知我弹对弹错,但他让我再弹一次,立刻抓出了不相符的地方。甚至,他指出了我最要命的缺点。
  他说我“音准奇差”,有一点冤枉我。虽然我不像他一样音准那么好,听过才一遍两遍的曲子,便能准确无误地指出错误的地方;不过,辨音识符,那一点耳力还是有的。
  但是,我无法准确地抓住节拍。
  抓不准节拍,技巧性的东西就弹不好。其实,没有一首曲子不要求技巧的。技巧是必须的,是基础的,是骨架,是血肉。情感的诠释则是另一层的东西。灵魂吧。
  无论如何,没有技巧就等于没有技艺,这是我最要命的缺点。就好像练了十几年功夫的人,马步蹲不稳一样;或者学了十多年芭蕾的人,底盘功夫练不好,跳得再高再出色也是枉然。
  曼因坦教授为什么收我?我也疑惑过。但我没敢多问,怕真相总是令人难堪。
  但舒马兹杨却是毫不客气留情地地令我难堪。
  “我承认,我的技巧,呃,是有些不足,可是——”我胀红着脸,为自己辩护:“音乐不光只是技巧就足够。曼因坦教授说过,我的琴是有感情的,有我自己的灵魂——”
  “感情?”舒马兹杨嗤一声,忽然凑向我。“任你感情再丰富,缺乏技巧弹出来的也只是乱七八糟的东西。”他退开身子。“依我看,你是成不了什么气候,这辈子若当个钢琴老师就算是最大的成就。”
  够毒了。这么直接这么恶毒的话——他要激我哭吗?
  我难堪地僵在那里。空气中残滞着他身上的古龙水香味缠绕不去。
  如果我还有一点自尊,这时候我就应该收拾东西走人了。
  但我没动。不能意气用事。我负担不起。
  我只是巴巴地看着他,等他开口赶人。
  我们面对面互相望着,像爱情电影里头的男女主角那般互相凝视着。可当然,不可能那么缠绵。
  舒马兹杨地中海似的蓝眼珠里头没有深邃的阳光。
  他高,起码有六尺;黑色的微乱参差的发;鼻梁挺,刀削一般;浓眉像剑,聚敛的,不张扬的;表情不带笑,海洋蓝的眼珠也没暖意,有距离的。除了那头黑发和麦褐色的肌肤,看不出他有任何东方的血统。
  我发现,大凡白色人种,只要是黑色头发的,都不会难看到哪里去。但那黑必须是暗夜的黑,纯粹的黑,东方黎明前的黑,像舒马兹杨那样,不能杂有其它色染。
  我有点明白,当初他为什么能掀起那样高且大的浪潮。虽然是才华的世界,但外表一向是个利器。英俊美丽有魅力的人从来不会吃亏。
  呵,我母亲大人说的,可正是这个涵义?
  我承认舒马兹杨迷人、有魅力,但我没有看呆。意不乱,情也不迷。我等着宣判。
  “我都说得那么白了,你还想跟着我吗?”他终于开尊口,没有太大的动作。
  我低下头。“我会很努力学习,不会让你失望的——”
  他的表情让我说下下去。我在想,是不是应该放弃,却听舒马兹杨冷淡说:“奥尔夫说了,他没余暇再多收学生;其他的老师我想也大概都很忙。但你是曼因坦教授介绍过来的,我又不能拒绝你。没办法了,只好由我来了。”
  我猛抬头。“你是说——”
  舒马兹杨蓝眼淡淡,没有再重复的意思。
  我想道谢,又觉得不合时宜。微微鞠个躬,准备离开。
  “等等,”他叫住我,“你刚刚弹的是什么曲子?”
  “星空下的情人。是我父亲为我母亲作的。”
  听我这么说,舒马兹杨微微扯动嘴角,没再说什么。
  那不是笑。我看得出来。
  但我也不能怎么样。我觉得,我有一半的命运交到他手上了。
  忐忑归忐忑,还是得闯一闯。
  **      **     **
  在厨房温牛奶边切水果边吃时,安鲁德走进来。
  我正张开嘴巴,打算把吃到最后一口的蕃茄送进去,手已经举到半空中了,犹豫了一下,还是若无其事地把蕃茄放进嘴巴里。
  他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我没必要在他面前维持形象。
  “早。”不早了,都快十点了。
  安德鲁穿着睡衣,胸前敞开着,露出浓密的胸毛。
  昨天晚上他又跑来,这个周末大抵就这样住下来。
  我把温热的牛奶倒进杯子里,喝了一口。
  “你就吃这个?”安德鲁倒了一杯咖啡,指指我的水果。
  我“嗯”一声,嘴巴里还有东西。
  我鲜少这样跟他说话。平常在这中间,一定都夹有李红。
  “听李红说,你是学音乐的?”安德鲁侧靠着流理台,没打算离开。
  “嗯。”我又应一声,继续喝我的牛奶,一边咬了一口苹果。
  屋子暖气还算强,但我看安德鲁这样坦胸暴露,还是觉得冷飕起来。
  “专攻什么?小提琴?钢琴?长笛……”
  “钢琴。”
  “在哪儿?”安德鲁好像问出兴味。
  “舒马兹音乐学院。”
  “喔。能进得去,那你一定有点本事了。”
  看来“舒马兹音乐学院”在柏林真是小有名气,连安德鲁这样在钱坑里打混的人都知道。
  我知道,我这样批评安鲁德有失厚道。索性不说话,专心吃我的早餐,打算吃完出门和杜介廷约会。
  “你好像不太爱说话,理儿。”安德鲁眯了眯眼。
  我还没来得及开口,李红就进来了,披了件薄毛长外套,里头穿的是黑色透明的薄纱睡衣。
  一月下雪天,穿这样睡觉,算是服了她,
  李红一进厨房就腻着安德鲁,也不去梳洗,虎视耽耽的,不会太形于色,但足够让人看清她的“主权”就是。
  我很明白,一点都不会嗤之以鼻。换作是杜介廷,我也不放心他跟李红单独相处超过十分钟。
  “你起来了?我正跟理儿在聊天呢。”安德鲁一手环住李红的腰,亲了亲她。
  “聊什么?”李红将他还在喝的咖啡拿过去喝了起来。
  “聊音乐。”没了咖啡在手,安德鲁两只手干脆全环住李红,低俯吻她的脖子。“我刚刚才知道理儿是‘舒马兹音乐学院’的高材生。了不起!”
  他的态度尽管戏谑,但也不讽刺就是。李红说:“你真的进去了?跟谁学习?”
  显然李红并不看好我。也难怪,我自己也不看好我自己。
  “舒马兹杨。”回答得也就无所谓。
  “他?”李红的反应令我意外。她像是一呆,眼底竟有一缕艳羡。
  安德鲁倒可惜般叫起来:“怎么是他!他已经过气了。好歹也要跟着卡尔奥尔夫或者施莱尔才有前途。”
  说得中肯,而且确实,百分之百的政治正确。
  柏林乐坛上,甚至整个德国及欧陆,奥尔夫和施莱尔都算是一号人物,更重要的是,那声势是现在进行式。
  安德鲁的反应我一点都不意外,扯嘴笑一下,应付过去。
  “什么时候开始上课?”李红倒像感兴趣,兴致勃勃的问我。
  “下星期。”她好奇,我反倒奇怪。
  “没想到舒马兹杨会亲自收你。他一般是不收背景普通的学生的。我看你也没什么特出的地方……”李红上上下打量我,嘴角的弧度是下弯的,吐出来的口气就有那么点酸了:“当然哪,舒马兹杨可是有名的花花公子!”
  其实没那么夸张,交一两个女朋友,甚三四五个女朋友,在现代这个社会又算得上什么。
  “你别吓理儿,害她不敢去上课了,我的小红子。”安德鲁哈哈大笑,搂紧了李红吻她的脖子,一双大手在她的身上搓揉。
  他们不避讳,通常我也不大惊小怪。继续吃我的水果。
  心底却不得不想:人真的是有磁场的差别。
  “我没吓她,我是好心提醒她。”李红撇嘴说:“你没见过舒马兹杨吧?总也听过那件事。”
  “听过一些。不过,我对那些搞艺术的和音乐家的事没多大兴趣。”
  “哪件事?”我好奇了。
  李红撇了一半的脸过来,下巴抬向我,那目光居高临下睨着我。“那件事那么轰动你居然不知道!拜托你,小姐,你也稍稍打听一下好吗?!”
  “我这会儿不就在打听?”我总觉得李红的和我的磁场里的游离子正负极数差太多。火花是有的,麻烦的是老有些突如其来、教人措手不及的小爆炸。
  “你们聊,我去冲个澡。”安德鲁当真没兴趣,放开李红走出去。还不忘回头朝我们挤挤眼。
  安德鲁条件不差,该露的也都露了,奇怪,我的心就是不会跳。李红杞人忧天,而且,担心得很起劲。
  应该让她见见杜介廷。真要担心,反过来应该变成我才对。
  想到杜介廷,记起和他的约会,我一口气把牛奶喝光。
  李红用中文说:“你真的不知道那件事?”
  我摇头。
  “那你就这样跑来,还找了舒马兹杨?!”她跳起来,“刘理儿,你到底是学钢琴的,舒马兹杨在乐坛上多少也算是个传奇,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没人跟我说,我当然不知道。”我咬了一大口苹果,随便嚼两下便吞进肚子里去。
  我特地来柏林找舒马兹杨的,当然不可能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他的“大事记”我多少能背一些。不过,李红搞神秘,说了半天,我还是不晓得她指的是什么。
  “你知不知道舒马兹杨曾经十分风光,独领乐坛风骚多年,然后突然消声匿迹?”李红说。
  我点头。这一点我晓得。
  “你知道是为什么吗?”又不是在说故事,李红偏偏来一手故弄玄虚。
  “为什么?”我很耐心地配合。
  “当然是为了女人!”
  李红的表情、语气、态度,全是一副理所当然。
  “你知道舒马兹杨有日本血统吧?”李红又说:“好像是为了一个日本女人,搞得声名恶臭,所以才被乐坛放逐。”
  好像?这么说,这个故事也是作不准的。
  “既然是‘好像’那表示根本没有人搞得清是怎么回事,对吧?”我连啃了几口苹果,把残核丢进垃圾桶,顺手以手背抹了嘴巴一把。
  “可大家都这么说,不会错。”
  大家都这么说,并不表示我也得跟着这么说。但我没有对李红这么说。
  “你怎么对舒马兹杨的消息那么灵通?”我半开玩笑。李红学的是商,应该更关心股市的指数才对。
  “我在国内学过几年琴,出来才改学商的。”
  啊?!我望着李红。
  我知道她来德国许多年了。在大城市生长,家乡经济开发早,商业活动蓬勃,生活水准消费指数都不亚于一些国际城市。李红看得多,识见也广,懂得选择对自己前途较有利的方面,倒让我佩服她的决断了。
  “我还在国内音乐学校的时候,舒马兹杨还是国际乐坛上数一数二的人物。谁知道没多久就——”她又撇撇嘴。
  “听说他那时迷恋上的是一个有夫之妇,年纪又比他大,跟他好像还有血缘关系。总之,乱七八糟的。反正他就此一蹶不振,再也创作不出好作品。他音准好,才华惊人,外界一致看好他朝作曲指挥之路发展,原来要接替卡拉杨,接受他的地位也不是难事。偏偏搞出那种丑事,结果伯林爱乐的指挥位置就教义大利的阿巴多给抢了去。他呢,落魄到搞一家音乐学院。”
  “舒马兹杨没那么差劲。”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替舒马兹杨说话。
  这种情节太老套、没新意,像煞三流小说的故事。可是听李红这样说,我对舒马兹杨的印象反倒没开始那么偏颇了。
  理由很简单。大凡会为情伤为情愁的男人,都坏不到哪里去。
  我是这么认为啦。看看我家的男人,浪漫得!我只遗憾怎么没有遇上那么一个。
  啊,我是有杜介廷的。这小小的不知足实在不应该。
  “总之,你最好防一点。”李红警告我。
  我只是笑。我可没忘她一开始眼底那抹艳羡。
  “如果是你,你防他吗?”我冷不防问她。
  李红楞一下,眼神复杂。到底老实说:“不防。”
  我又笑一下。
  李红这个人不差,敢爱敢争取,又不怕人说话。虽然谈不上崇拜欣赏,但我还是挺佩服的。
  不过,我还是想搬家的。
  我想对自己老实一点。不习惯就是不习惯,我不想勉强自己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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