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摇滚”成军后一个礼拜,第一次的聚会,谢阿蛮就光荣的迟到。有鉴于上回黑皮受众人围剿的惨痛教训经验,一路上她模拟好各种最容易博得同情的借口--配合上各项生动的表情,准备采笑脸攻势和哀兵姿态博取大家的同情。
黑皮家门口,站了个金发的外国男孩,他裹着牛仔裤的长腿,来回不停地走动,看样子像在等人。看见谢阿蛮走来,蓝眼珠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脸上堆满热情的笑容。
“嗨!”清脆、响亮,殷勤的一声招呼。
“嗨?”谢阿蛮也目不转睛地回盯着他,觉得莫名其妙。但对方既然那么热情友善,她迟疑一下,也回他一个笑脸和一声“嗨”。
大概是那个笑脸鼓励了他,金发男孩竟大步朝她走来,停在她面前,笑得更热情殷勤,用英语说:“黑色摇滚?”
“啊?”谢阿蛮先是钝了一下,半张着嘴抬头看他。半天,才会意过来,有些糗的点头。心里却有些奇怪,这鸟名称金发老外怎么会知道?
“哇!太好了!”
金发老外猛不防暴出一声欢呼。配合那声欢呼,两只大手一抄就将谢阿蛮猛然抱进怀里,抱得很紧,密不透风地,想要夹死她做地兴奋过了头。
谢阿蛮的反应还是先钝了一下,只觉得一阵天昏地暗,还搞不清发生了甚么,就开始呼吸困难起来。
然后她才意识到她被个金发老外紧揣在胸膛,耳边机哩呱啦一大串听不懂的舶来话。那真是货真价实的拥抱--不折不扣的,几乎将她的肋骨压断。
“嘿!You--”她好不容易才逮到空隙喘气说话。里头劈哩叭啦一阵乱响,黑皮家芝麻开门,黑皮、小沈、黛咪三人依次探出头来。她得救般地,勉强扭过头去,傻傻地指着金发老外,傻傻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赛门!”黛咪拔尖的嗓音戳穿了每个人的神经。
“啊--黛咪!”叫赛门的金发外国男孩转头看着大家,兴高采烈的出声招呼。“嗨,各位,我是赛门--”
两个男生的反应仍是目瞪口呆,他觉得一头雾水。黛咪翻个白眼,努努嘴说:“你抱着阿蛮做甚么?”
“啊!Sorry!我太高兴了,一时忘记……”赛门很绅士地放开谢阿蛮,冲着她咧嘴又是一笑。
谢阿蛮惊魂才定,揉揉胸口,一副大难不死的庆幸说:“还好,我还以为这下子非窒息死掉不可了呢……”她越想越惊险,余悸犹存,斜眼瞪赛门,皱着八字眉说:“这家伙到底是谁?看见女人就乱抱,害我差点没气!”
杵在一旁发傻,像竹竿似的黑皮,这时终于回过神,开口说人话道:“黛咪,他就是妳说的『赛门』?”
“是啊!”黛咪耸耸肩。
“怎么找了个外国人来?”声音都起皱了。
“甚么外国人?音乐是不分国界的!”
看样子有一场混战好打。谢阿蛮不耐烦打断他们,插嘴说:“我不管你们音乐有没有国界,有谁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个家伙又是谁?”
“我来说好了!”赛门笑瞇瞇地靠近她,一口洋腔洋调的国语,声音近在她耳畔。她警觉得跳开,防着猛兽似地戒备着,绷紧全身的神经。
原来,这个赛门是黛咪找来的鼓手。他和黛咪同修一门课,算是有些交情。黛咪给了他这里的地址,两人约好时间过来;结果阴错阳差,没能兜上。他自己照着地址过来,又不确定,正在犹豫时,碰巧遇上迟到的谢阿蛮。他姑且一问,没想到真的碰上,一高兴就忘了形,跟谢阿蛮抱成一团。
“谁跟你抱成一团!是你自己莫名其妙看见人就乱抱!”谢阿蛮小心眼的回嘴,捡个离赛门最远的位置坐下。
在赛门比手画脚解释原委的时候,他们已进到屋子里。赛门似乎对谢阿蛮很有兴趣,不断想挨近她,谢阿蛮却把他当瘟疫,离他远远的。
“对不起,阿蛮,妳别生气,我实在是情不自禁--”
“喂!你不懂中文就别乱用好吗?甚么情不自禁!”谢阿蛮被惹得呱呱叫。这个老外中文程度大有问题,偏偏又不知道甚么叫“羞耻”,卖弄爱现,制造暧昧的误会。
“妳生气的样子真可爱,阿蛮。”赛门毫不掩饰对她的好感,笑瞇瞇说:“我听黛咪提过妳,一直对妳感到很好奇。妳果然跟我想象的一样害羞,而且漂亮又有个性。那时在门口看见妳走来,我就在想会不会是妳--黛咪跟我形容过妳的样子。果然是妳!我运气真的很好,阿蛮!”
像这种才第一次见面,且还不到十分钟,就满脸热情,熟得像认识几百年的短路勾当,祇有这种开化不完全的洋老外才做得出来。也不想想他们之间相差的那个悬崖有多高,开口闭口“阿蛮”、“阿蛮”地乱叫,也不怕亲密过了头!
“黛咪,妳跟他说了甚么?”谢阿蛮受不了赛门“热情”的眼光,把矛头指向黛咪。
“没甚么啊!我祇说妳保守迂腐,从来没交过男朋友,又对男人有洁癖,搞不好是宇宙最后的处女!”
黛咪一贯非议谢阿蛮对感情的态度,批评起来总是毫不留情。她自小接受的教育开放不一样,讲求西方那一套,谢阿蛮的“含蓄”说,碰上她自然如对牛弹琴完全不对盘。
所以,谢阿蛮长到二十岁,从来没交过男朋友,没和男孩子约过会,也没有接过吻的“奇迹”,在她看来,简直荒谬又不可思议。二十岁了还没有男人约她出去,根本就是见不得人的耻辱,说出去,搞不好人家还当她哪里有问题呢!
有这样的朋友,黛咪当然也觉得很羞耻,偏偏谢阿蛮压根儿不睬她那一套,完全不把它当一回事。
“没错!黛咪是这么说的。”赛门笑吟吟地点头。“她说妳很保守,和别人不太一样。妳果然很害羞。我喜欢像妳这样的女孩,温柔、可爱,又会矜持,可以小鸟依人--”
又来了!这么烂的中文程度亏他也说得出口!有的没的乱七八糟的形容词一大堆,语法也不对。恶心肉麻透顶,他却说得煞有其事。
黑皮和小沈在一旁捂着嘴偷笑。赛门的演绎荒腔走板,偏偏又一脸正经的模样,加上不纯的腔调,就是一副在说笑话的样子。
“你们在笑甚么?我说的不对吗?”赛门征求认同似地问道,对他们的窃笑感到不解。他不认为自己这样坦白的表白有甚么不对,也不认为有甚么好笑的。
“没有。你说的很对,我们也这么认为。”黑皮强忍住笑,偷偷瞥了谢阿蛮一眼,偷察她的脸色。
谢阿蛮警告似地瞪他一眼,扯开话题,大声说:“你们到底还要不要练习?”
几个人各就各位。赛门很自然地靠近她,她伸手挡开他,把他踢给黛咪说:“黛咪,人是妳找来的,妳自己看着办!”
黛咪对赛门招个手,递给他一分乐谱,简单几句说明情况,看样子两人事前早沟通过了。赛门约略看一下谱,就将它搁在一旁,似乎不将它放在眼里。
“实力这么好?随便看两眼,就没问题了?”小沈看赛门态度那么嚣张,十分不以为然,口气有些挑衅。
赛门笑了笑没说话。黛咪试了一下音,抬头替他回答说:“赛门从小学音乐,三岁就开始玩键盘,这种程度的曲子,他看一遍就能演奏,更何况我早先跟他提过了!”
“这么神?”黑皮夸张地吹声哨,又佩服又不可置信。
“神不神,待会就知道了!”黛咪说:“赛门打鼓也是一流的,不比职业的技巧差,绝对是品质保证。”
黛咪的说辞有卖瓜自夸的嫌疑,但她对赛门那么夸捧,大异她平常的尖酸刻薄,一伙人尽管怀疑,也不得不用另一种眼光注目赛门。
而他似乎也不懂中国人的那套谦虚,理所当然地接受黛咪溢美的赞词,不晓得说两句客套话缓缓场,自顾自地整理那套鼓。看见大家用一种怪异的眼光在看他,反而奇怪地问:“怎么了?有甚么问题吗?不是要开始练习了?”
三个人面面相觑,尴尬地哈哈一笑打混过。中西的差别大概就是这样--也不知道是洋老外脸皮厚,还是中国人会假仙?
小沈转开身子,再回过脸来时,表情变了,变得沉肃又认真。贝斯吉他带出曲子的前奏,接看黑皮的吉他、黛咪的键盘和赛门的鼓,相继加入曲子中,最后谢阿蛮带点哑的嗓音也溶入,随着曲调起伏吟啼,唱出年轻的歌。
赛门的实力果然没话说,技巧好且不提,重要的是充满了震撼和爆发力,又能和小沈的贝斯相应和,烘托出主吉他明亮的弦声,也使得谢阿蛮的歌声显得很有力量。但他却不怎么满意似的,微微皱眉,频频摇头说“不对”。
“怎么啦?赛门?大家表现得很好啊,哪里不对?”黛咪问。
“是啊,赛门。没想到你真的这么神!我承认,你的确有两把刷子。”黑皮一下子就对赛门五体投地。
赛门仍然蹙着眉,摇头说:“我还是觉得不对,不应该是这样的--”他看着谢阿蛮,像是对她一个人说话。“阿蛮的声音不对,和我想的不一样……也和我对她的人的感觉完全不同,不太对……”
“不会吧!我觉得阿蛮唱得很好啊!”黑皮看看小沈和黛咪,几个人也都不觉得谢阿蛮的歌声有甚么问题。
赛门指的是,声音可以创造一个人的形象,也可以影响一个人给人的感觉。甚么样的人“应该”有甚么样的声音,所以大部分的人会理所当然地将某个人和声音连缀成印象,声音如果不对,感觉就完全走样。
本来参赛的曲子,为求胜算,他们原先考虑挑选谢阿蛮招牌的“爱我在今宵”。但曲子缓慢抒情的风格,不符合现代年轻人前卫、新潮的要求,也和乐队的诉求大不相同,且又与潮流脱节,恐怕很难获得评审的青睐。所以他们改挑了“摇滚公鸡”洛史都莱的歌曲改编成中文的“青春阳光欢笑”,曲风不但轻快,而且很摇滚。谢阿蛮也改变佣懒性感的唱腔,又吼又跳,喊得喉咙都快破掉,多添了几分沙哑,和原主唱人倒嗓似的声腔,很有一些神似。
由于效果出乎意料的好,也没有人觉得有甚么不妥,听赛门一说,反倒纳闷不解。
赛门也说不出个所以然,祇是直觉的感觉不对。谢阿蛮给他的感觉和这种喉咙快破掉的嗓声完全不对劲;在他想象中,谢阿蛮的歌声应该和她的人和个性一样,低柔妩媚,带着若有似无的女人味。
“算了,也许是我太敏感吧!”他没有坚持己见。因为感觉虽然不对,但谢阿蛮唱的的确可圈可点,倒嗓似的沙哑嗓音听起来也很有几分魅力。
结果还是依照原来的方式练习。两三个小时下来,每个人都出了一身汗,在地上瘫成一团。
“累死了!一累肚于就饿,到外面吃点东西吧!”黑皮每次祇要累了就喊饿,饿了就喊吃,很忠实自己身体的感觉。
“好啊,我赞成!”赛门大声附议,显得兴致高昂。他不知道甚么时候,又挨到谢阿蛮身旁了。
“能不能请你离我远一点?你这会害我呼吸困难!”谢阿蛮嫌恶地瞪他一眼。
她踢了瘫在地上的黑皮一脚,抢先出门,藉此甩开赛门。赛门不以为意,跟着大家殿后出去,但走没几步,不知怎地就又围绕在谢阿蛮周围。他似乎感受不到谢阿蛮对他的嫌恶,脸上始终挂着热情盎然的笑容。
谢阿蛮避来避去,怎么也摆脱不掉他黏人的纠缠。这个赛门跟唐伯夫一样,充满危险的味道,但似乎又有些不同,她不怕他靠近她,祇是觉得烦。大概成熟度不一样,赛门朝气有活力,撑张出很多呼吸的空间;那只公孔雀却浑身邪佞的气息,沾了就很难摆脱掉。
“赛门,你不必再讨好阿蛮了!我不是跟你说过,她对男人有洁癖吗?别白费力气了!”黛咪冷言冷语,不放弃讽刺谢阿蛮的机会。
“我不会放弃!”赛门一本正经。“阿蛮祇是比较害羞,不习惯和男孩子交往。Look!她和小沈、黑皮不是谈得很好?”
赛门中文程度有问题,观察能力也有问题。他把谢阿蛮对他的不耐烦解释做害羞,惹得黑皮发出怪叫声,挤眼歪嘴,存心找碴说:“那是因为她挑对象发作。除了我们,平常祇要有男人靠近她,她就浑身抽筋,口吐白沫,脸色青得像僵尸一样--”
“妳有完没完!”谢阿蛮听黑皮胡说得太离谱,狠狠踹他一脚。但黑皮说得也没甚么错,她的洁癖的确挑对象发作;而且,她没甚么应付男人的能力。她先跳开两步,离赛门够远了,才莫可奈何说:“你们外国人都像你这样,第一次见面就追着人不放?”
“当然不是,但对妳例外。妳是我喜欢的那种女孩。我喜欢妳,坦白对妳表示,有甚么不对吗?”
“当然不对!我们才第一次见面呢!你怎么可以表现得那么露骨?”含蓄!含蓄!那是很重要的。老外就是老外,连这个道理也不懂。
“露骨?”赛门一脸莫名其妙,不懂这句话的意思。
“就是……唉!”谢阿蛮比手画脚一番,颓然放弃。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因为有个金发老外在,加上赛门长得高头大马,长手长脚,丰采又俊逸;余下的人个个也有一身模特儿的架势,所以一路走来,一直很惹人注目,不断有人回头看他们。他们也习惯了,除了谢阿蛮,每个人都神色泰然,谈笑自如。
偏偏路过的人,都会最先注意到她,因为赛门老环绕在她身边,要想不成为焦点,实在很难。
“阿蛮,”黑皮嘻皮笑脸说:“妳跟赛门走在一起挺配的,我看妳干脆跟他送作堆算了。反正妳英语也挺罩的,和番绝对没问题。”
“要和番你自己跟他和,我的英语还没你罩呢!再说,我学英文是打算用来赚钱,不是用来交外国男朋友,没的找自己麻烦!”
谢阿蛮把说话的速度放得很快,猜想赛门大概听不懂。赛门似乎也不在意他们谈话的内容,紧随在她左右,噙着笑,眉目含情地望着她。
赛门有着外国人特有的深邃的眼睛,看人的时候,蓝眼珠湛蓝得像海洋,荡漾着温柔的波光。谢阿蛮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又不能叫他不要看,干脆不去管他看不看。
“认了吧,阿蛮。女人是禁不起男人死追活缠的,妳根本躲不掉。我看赛门是赖定妳了,妳艳福不浅啊!”黑皮又在一旁说风凉话,满嘴敢笑的口吻。
黑皮嗓门不小,惹来许多路人好奇的眼光。谢阿蛮加快脚步,想甩掉赛门和困窘的感觉。
“阿蛮,妳不必介意别人的眼光。我喜欢妳,又没有不对!”赛门一直追着她。像为了证明他的话并没有错,他刻意大声说出来,还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
天啊!这个外国人!
谢阿蛮脸都黑了。她停下来,五官扭曲,朝空气磕个无声的响头,然后扭过身,青面撩牙地瞪着赛门。
“拜托你不要再跟着我了!”她横着两条八字眉,一脸欧巴桑的表情,凶狠乖戾,想吓退这个外国人。
赛门还是笑吟吟的,站在她跟前,俯脸看着她。
谢阿蛮也忍不住抬头看他。老外都长得一副没大脑的样子,不过……嗯,这个赛门有一张明朗有深度的脸。
这样想,她自己先脸红了,乱七八糟低下头。说:“你最好别听黛咪胡说:我也不像你想的那样!”
“我知道。”外国人还是笑吟吟的。
嘴巴说知道,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知道?她叹口气,不再理他。
跨过马路,前面是个转角的街口。他们准备往右边走,左边那个方向突然传来叫唤谢阿蛮的声音。
五个人一起转过头去。一个有着松鬈的长发美丽少妇,正对他们展露着婉约的笑容。
那个柔弱的笑脸,那帧似水的柔影--正是那个水做的佟曼芸!
谢阿蛮一眼就认出她来了。有佟曼芸的地方,应该就会有那只公孔雀……她敏感地朝佟曼芸身后多望一眼-- 果然!唐伯夫那只公孔雀阴沉地站在佟曼芸右后方,侧背着光,冷漠地盯着她。
“啊,是那个男--”黛咪突然冲口叫出来,认出了唐伯夫。
谢阿蛮眼捷手快,捂住黛咪的嘴,截断她的话,飞快递给她一个眼神,警告她别多嘴。她可不想让黛咪闯下的烂祸,到最后堆到她身上,变成她的罪过,由她一个人收拾善后。
“好巧哦!阿蛮,竟然会在这里遇到妳。”佟曼芸语气很亲切,好像和谢阿蛮相交多年似地,丝毫不让人怀疑她们的关系。“上次见面后,妳一直没打电话来,我还在想,不知道甚么时候才能再遇见妳,没想到这么快就见到妳了!”
“啊!”谢阿蛮反应很诚实,愣了一下,不知道怎么回答。她老早把佟曼芸给她的电话号码丢得不知去向,压根儿没想到会和她再见面。
她祇好尴尬地以笑掩饰,笑得傻傻的。不幸又不小心撞上唐伯夫的视线,那轻蔑的眼神也正像在说,她看起来一副蠢蠢的样子。
她懊恼地装作没看见,暗忖着该怎么才能脱身。说实在的,她没想到佟曼芸还会记得她,而且似乎还很惦念着她。
佟曼芸还是跟上次一样,给人的感觉也依然那样不食人间烟火。黑皮和小沈第一次看见“真正”像水一样的女人,几乎都看呆了;赛门维持着绅士风度,脸上始终挂看温和、赞赏的微笑。
祇有黛咪例外,一直用疑惑的眼光来回打量佟曼芸和唐伯夫。香蕉黛咪服膺的向来是西方那一套,对古早中国的“含蓄”和“柔美”不感兴趣。她祇看得见佟曼芸那一身病态。
“你们好!”佟曼芸含着笑,温柔地点个头。甜美柔静的嗓音,如春风拂慰过心田。
黑皮第一个醉了。
他抢到谢阿蛮跟前,对佟曼芸倾身哈腰,努力扯裂嘴,堆出满脸笑容,用最热诚的姿态说:“妳好!我叫黑皮。我跟阿蛮在蹲『苦窑』的时候就认识,就像难兄难弟一样!”
黑皮耍宝的俏皮,赛门看着有趣,也凑上前来,搂住谢阿蛮的肩膀,笑嘻嘻地介绍自己说:“我是赛门,阿蛮的第一号男朋友候选人。请妳多多指教!”
佟曼芸吟吟笑起来。谢阿蛮连忙用手肘推开赛门,又不忘瞪黑皮一眼,暗骂两个人穷极无聊的举动。
“妳别听他们胡说!他们都是我乐队的朋友。”她急急解释。
“乐队?”佟曼芸略顿了一下,感到一丝意外。
后方的唐伯夫,眼神一闪,露出玩味的神态。但因为他背着光,神色又一闪即逝,让人看不清有甚么表情。
“是啊!”黑皮抢着回答。“我们几个人组了个乐队,叫『黑色摇滚』。我是吉他手,贝斯手小沈,赛门是鼓手,阿蛮--”
“闭嘴!黑皮,你太噜苏了!烦不烦啊!”谢阿蛮狠狠踩黑皮一脚。明的说他废话太多,好心的怕佟曼芸觉得不耐烦;暗里嫌他太多嘴,有的没的说一堆,把所有的事全掏出去,不知道保留。
不知道为甚么,有唐伯夫在场,她就变得很敏感。她可不希望被唐伯夫知道太多,掌握太多的筹码,在他面前无所遁形。偏偏黑皮话多嘴快,一得意就忘形。
还好,他没有将比赛的事情说出来,不然唐伯夫要是知道了……她极快地瞥了瞥唐伯夫,他比她更快地抓住她的视线,虽然没甚么表情,但谢阿蛮奇怪的就是感觉得出来他那要笑不笑的轻谑态度。
她有点负气地撇开头,迎上黛咪怪异的眼波。祇是黛咪那怪异不是针对她的,而是越过她穿到那个背光的角落。
唐伯夫似乎不记得黛咪,对黛咪疑惑的打量视而不见。谢阿蛮深怕黛咪又会突然冒出一些不该说的话让她头大,急着把她拖走,打算速战速决。正想开口,佟曼芸却先她一步漾着笑脸说:“我还以为乐队都是一些活力充沛的男孩子组成的,没想到女孩子也可以参加,而且像阿蛮这样文文静静的女孩,竟然也是乐队的一员,太神奇了!”
文静?谢阿蛮一副发拙的呆样。这还是头一遭有人说她文静!她怀疑佟曼芸看人的眼光真的有问题--如果没问题,她就不会嫁给唐伯夫这样糟糕差劲的男人,不是吗?
“妳别小看这家伙!”黑皮冷不防又挤过来,胳臂一伸,哥俩好地架在谢阿蛮肩膀上,扣住她的脖子,将她带向自己的怀里,耍宝似地挤眉弄眼,嘻嘻哈哈。
又来了!黑皮这颗不定时炸弹又发作了……谢阿蛮心里响起预警,手忙脚乱慌张想阻止--来不及了!黑皮那个大嘴巴,机关枪一样劈哩叭啦说个不停。
“阿蛮成绩虽然差了一点,窝在那所三流的明台鸟高中,歌声和魅力可是一流的。她可是我们乐队的主唱,而且啊,还在那家有名的‘维瓦第’驻唱。那家店对驻唱的乐队和歌手的要求很静格,如果不是真有几分实力还插不进去呢!”
“‘维瓦第’?”佟曼芸怔了一下。下意识转头望了唐伯夫一眼,又看看谢阿蛮,微蹙着双眉,眉间掺着丝复杂的神色。
她嘴唇微微蠕动,似乎想说甚么,迟疑片刻,又收了回去。柔婉的笑容变得有些僵涩,线条一样挂在两腮。
这个微妙的变化轻微得像涟漪,不明就里根本察觉不出来,是以谢阿蛮他们并没有感到佟曼芸的异样。
“妳也听过这家店吗?”黑皮仍然兴高采烈。
“听过。”佟曼芸姿容婉约,含笑对黑皮点头。
“黑皮!”谢阿蛮恨不得将黑皮踹到大西洋,自己则挖个洞躲起来,眼不见为净,也少丢脸。
想当然耳,唐伯共一定把她在“维瓦第”驻唱的事告诉过佟曼芸,而且还不知怎么诽谤她;黑皮却拿它当宝献,殊不知人家肚里也许在偷笑。
而且,不知为甚么,佟曼芸脸上浅浅漾着的那笑容让她觉得不安,说不出哪里不对,就是突然有种疙瘩的感觉。她不应该有这种感觉的,却突然又莫名生出这种情绪,一颗心跳得很不安适。
她突然害怕接触到佟曼芸的视线;佟曼芸察觉甚么似的,朝她嫣然一笑,柔得像水一般淹漫过来。
然后她略微侧身,顺势自然地挽住唐伯夫,仰脸看着他,眼神极快地闪过一抹和方才眉间相同的复杂的颜色。
唐伯夫从未跟她提过谢阿蛮在“维瓦第”驻唱的事。她觉得疑惑不安。
那是甚么时候的事?是在他们上次遇见谢阿蛮之前,还是之后的事?他从来没有瞒过她任何事,为甚么这回不将这件事情告诉她?
他甚至连和谢阿蛮同处一校的事,也没有告诉她。上次遇见谢阿蛮,他对谢阿蛮一脸陌生的表情,她还以为他们并不相识--
而谢阿蛮对唐伯夫认生的态度,也叫她难以释怀。既然同处一校,她相信,谢阿蛮应该认识唐伯夫的。但上回相遇,她为甚么要装作完全不认识的模样?
“对了,阿蛮,这是我先生,妳还记得他吧?”佟曼芸挽着唐伯夫,如水似的浅笑依旧,像是顺带提起,看不出刻意的痕迹。
“嗯……上次见过。”谢阿蛮硬着头皮点头,微低了脸,小心不去看唐伯夫,怕碰到他的视线。
唐伯夫轻蔑的态度不曾稍改,却倒是破天荒的吐了句人话说:“你们也组乐队?玩真的?还祇是办办家家酒?”
他如此说话的态度算是和善的了。对谢阿蛮,他从来没有这样和言悦色过。
“当然是玩真的!”黑皮急躁的表态,不得了似地说:“我们还报名准备参加‘金唱奖歌唱大赛’呢!你可别小看我们--”
天啊!大嘴巴那黑皮!话都被他一个人说光,脸也被他一个丢光了!
谢阿蛮气急败坏地拖开他,困窘又狼狈,灰头土脸的。她一手拖着黑皮,一手挟住黛咪,唯恐这两枚不定时炸弹又出甚么意外,迅速撤退,边退边僵着笑脸说:“佟--嗯,唐太太,很高兴又遇见妳,我没想到我们还会再见面,和妳聊天很愉快,不过,我跟朋友还有点事,不再多聊了。很抱歉,再见!”
她几乎是落荒而逃,清楚又锥心地感受到背后唐伯夫那噙在嘴角要笑不笑的嘲谑与轻蔑到底的视线。如芒刺在背,刺得她又多了一层瘀伤。
唐伯夫挑了挑眉,冷眼像箭一直追着谢阿蛮,经过空气的鼓动和摩擦,发出金属性的光芒,笔直射入她的心脏,挑动她的心房。
他嘴角略略一勾,勾出邪气阴森的线条,猫脸在微笑,瞳孔收缩成细细的绳索,牢牢地捆住谢阿蛮。
她知道,但她不敢回头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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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下流恋情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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