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店里的爸爸,戴着老花眼镜,数着钱、记着帐本,口中念念有词,今天赚了多少钱,卖了甚么文具;家里的妈妈喜欢看连续剧,洗完碗筷、收好厨房,就窝在椅子上久久不起。爱情剧中总是少不了令人心碎的片段,妈妈喜欢边吃零食边看剧,有时拉上爸爸一起,旁边还得准备一盒卫生纸,百分之两百的投入情感,女主角大哭,母亲也放声大哭,女主角开心,母亲跟着大笑。整晚不时大哭,随后又脱口而出的狂笑,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是神经病。守着电视机三四个小时,大雅与大风在一旁写功课,回头又摇头,相视而笑,面面相觑,母亲就是哭哭又笑笑,笑笑又哭哭,爸爸却就着藤椅呼呼大睡。
林土妹是个高知识分子,大学毕业后到这个穷乡僻壤教书,几年后嫁给林佳兴,生完孩子就彻底走入家庭,没有再出去过。佳兴继承上一代的遗留,家里开了一家书店,书遇文斋,镇上没有人不知道,都多少年了,起码有三代,七十年以上的历史,以前还有卖一些杂货,例如,毛帽、洗发精、布鞋、毛巾等等,后来阿爸嫌麻烦,就将主力放在卖书上,为书遇文斋重振名声,还给文斋一个美好的念想与前程。
阿爸也充实书遇文斋的内涵,小说、文集、参考书、文房四宝、书包、录音带、围棋、明星海报与杂志等,在这里都买得到,买不到的,阿爸也会代订。矿坑开采黄金时期,镇民手上有了闲钱,会拿来买书,那时来往书店的人多,大雅的家算是镇上比较有现金流动的家庭,有些长者喜欢在店门口摆张桌子下棋,爸爸就主动提供茶水瓜子花生,算是对乡亲的一种爱戴与回馈。母亲当年喜欢买原文书,店里没有的书,就请阿爸帮忙,这样一走一动,就成就了这桩姻缘。喜欢看书就嫁给卖书的,从此可以坐在书堆中享受爱情与面包了。
妈妈在中学教语文,婚后五年肚皮才有了动静,陆续生了两个孩子,干脆退下来在家里养孩子、奶孩子,一个打两个,成天灰头土脸,成了名副其实的土妹,土妈。等到两个孩子都上小学了,她就利用闲暇写诗创作,生活有了新的轨道,又取了一个优雅的笔名,尤文采。彻彻底底的脱离土味。母亲的日志封面写着,「你看,夜空中每一抹烟火,并没有消失,只是变成银河中永存的微光。尤文采。」三十六岁到四十六岁这十年,是母亲创作的黄金巅峰时期,量多又丰富。
母亲曾说,大学上第一堂德文课,老师以这句话开头,「Eine Sprache ?ffnet eine Welt.」语言开启另一个世界,祝福每位同学以流利的德文做为跳板,迈向康庄大道。每每大雅撒野不想学法文,母亲就会读上这句德文鼓励她惜取少年时。晚餐时间家里会播放法语故事或儿歌,母亲故意用法语与孩子们交谈,谈菜色谈课业谈学校生活。大雅是乐意的,会以简单的法语互动,唯独大风总是紧闭双唇、充耳不闻,吃饱就快快闪人。
母亲很后悔怀着大雅为她祷告的时候,好几次不小心打盹,深怕上苍对大雅的眷顾大打折扣。所以,常挂在嘴边唠叨,「亲爱的上帝,请你不要忘记好好的眷怜我的大雅,带她飞离这里吧。I hope Rapunzel will be the yardstick for good wives .希望我的大雅将来是人见人夸的好老婆样本。」母亲临终前叮咛父亲要好好地照顾大雅,儿子可以自己打拼前程,女儿要找个好婆家,不要埋没在这里,不受贫穷的嘲弄与摆布。
「帮大雅找个好婆家,代替我好好疼着她一辈子。」林土妹最后的遗言。阿爸虽然老之将至,可能死也将至,但是他没有忘记妻子的叮咛,帮大雅找个好婆家,离开这里,好完成她生前最坚贞的愿望。人生在世,梦想是好的,不然金钱就是最重要的,可是谁有资格定义好的生活、好的日子呢?是金钱吗?是住豪宅吗?是开名车吗?不,多年后这些过眼富贵都已经摸不着大雅了,没有灵魂、没有自由,一切都是空的。淡才是人生的真味。
婉秀与诗经来到大雅青海的家,诚恳的向佳兴表明来意,如果可以,希望此行大雅可以跟着他们回到上海,以免夜长梦多。两小时的谈话,大雅跪在厨房一角倾听,多少知道对方来历:这个男人叫文诗经,二十六岁,芝加哥大学物理学硕士,上面有一个姊姊文诗诗、一个妹妹文诗涵,家里经营面粉进出口生意,住在上海,最让佳兴放心的是家世清白,来意简单,不是贩卖人口的,佳兴理解到他们只有一个目的,结婚冲喜。中国的一种民间习俗用「喜事」来「冲」掉不好的运气或者疾病缠身的问题。
婉秀明白表态,如果可以,明天下午接走大雅,赶飞机回上海。他们今晚住在镇上的旅店,请林家好好考虑一个晚上。婉秀与诗经很笃定这门亲事,因为林家只提出一个要求:好好疼爱大雅,没有提出第二个要求:金钱,林家是善意的,敞亮的。
书遇文斋有着斗大的招牌,是小镇夜晚的天火,如同海上引航船只的一座灯塔,每晚九点准时关灯催促镇民上床。小镇自此没入黑夜,归回平静。大雅与父亲对坐一晚,两个人都没有太多的话。佳兴说,「雅雅,你想好了就把东西收一收,证件我会帮你收好带齐。」大雅点头,「阿爸,就差两天,我还没有拿到毕业证书,我想明天一早先去学校一趟,看能不能拿到。」佳兴拿出两个袋子,大雅装上简单的衣物、书籍、母亲创作的手稿。大风听到翻动的声音,从睡梦中起来,本想挡住,大雅反而主动抱住弟弟,在他耳边说,「大风,爸爸、么弟就给你照顾了。写信,有空就给我写信。」窸窸窣窣,两人好久好久都不分开。
大雅天一亮,做好早餐,么弟交给大风,跑着到学校去,央求老师,终于拿到毕业证书,安心上路。
一张单程机票,踏上未知的旅途。昨晚几乎一夜没睡,飞机刚起飞,睡意袭来,大雅朦胧中走进另一个世界,梦见一个女孩赤脚露襭地站在泥泞小径地上,大雅看不清楚她是赶着牛还是驴,小女孩向她挥手,这一刻她是幸福的,但仔细一看,挥手的正是十六岁的自己。
面对母亲过世,大雅曾经在日记写下,「这世界本来就不完美,你不是早就知道吗?Wild flowers are best left where they are。一路上花儿自会继续绽放。再见,我的青春。」母亲生产二弟么弟时的痛苦存在大雅脑中,怀着双胞胎,肚子奇大无比,妊娠纹爬满肚皮,好像一颗巨大的哈密瓜。临盆前尖叫、滚动、盗汗、青筋暴裂,整整三天三夜,经过这番折腾,母亲的体力已经去了一半,一年后染上腹泻型感冒就走了,那年不到五十岁,留下还不会擤鼻涕的双胞胎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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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的代价 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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