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许宁交了奏折以后,多日未曾和她说话,她却知道,他一定很难,作为一名毫无根底的赘婿,他贸然以一人之力,决然与整个官绅士大夫阶层对决,这几乎是一种自取灭亡的行为。虽然这一世他已和缓了许多,铺垫了许多,这一世提出的做法与上一世也大有不同,却也未必比上一世受到的压力更轻松。
慈宁宫里太后一副慈眉善目之像,手里拈着佛珠,下首侧边放着一张几案,一个王妃诰服的妇人正在那儿抄着佛经,五官温婉,却有着一双与官家相似的狭长凤眼。
太后看着宝如行礼后才缓缓道:「你也来见过徽王妃,今儿我身子有些不适,只是每日抄经又不好断了,便请她进宫替我抄抄经,倒是劳烦了。」
宝如心知肚明,一边向徽王妃也下拜行礼,徽王妃连忙笑道:「快请起,太后娘娘身子好便是社稷之福了,抄经原就是妾身分内之事,不敢称劳烦。」
太后看着宝如起了身,淡淡道:「唐恭人可知今日宣你进宫何事?」
宝如低头道:「臣妇不知,请太后指教。」
太后厉声道:「今日听说许宁在朝上口出妄语,无视祖宗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之遗命,居然声称让官绅一体纳粮,此举显然要陷陛下于不孝不义不仁之地,成为昏庸之君,简直是荒谬之极!听闻许宁赘婿出身,可见这也是你唐家往日偶有悖逆之言,无才无德,才教养出这般昏聩狂悖之徒来,你身为诰命夫人,却不思规劝丈夫,合该反省一番!」
这一番雷霆之语,却大多是借着训斥宝如之机,敲打旁边的徽王妃了,宝如心中雪亮,不慌不忙双膝跪下道:「请太后息怒,臣妇无知,只有一点不解,请太后教导,国家养士数百年,待士大夫不薄,为的是士大夫们有仗节死义之忠,治国平乱之能,臣妇生在乡间,尚知家中若有难,吾辈妇人之流尚知拔钗鬻之,以解家困,如今国家有难,为何身为士大夫们,却不肯出钱出力,报效家国?」
太后想不到她一个市井夫人,居然如此嘴利,已是气得双目圆睁道:「简直是市井无知妇人,只知蝇头小利,哪知立国之本?」
宝如道:「臣妇只之国之本在民,却未听说过国之本在士,无事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依臣妇看,只说不做的士大夫,倒不如辛苦耕种如期纳税的升斗小民和边境抗敌的军汉。」
太后已是勃然大怒:「这又是什么歪门邪理?」她霍然站起来以手指着宝如,却气得一时居然无法说出什么来,结果外头已匆匆有女官进来道:「皇后娘娘、安贵妃请见。」
太后勉强深呼吸了一下,看了一眼一旁正在眼观鼻鼻观心的徽王妃,憋住气坐下来道:「请她们进来。」
只见祝皇后匆匆进来,腹部隆起,身侧安贵妃正扶着祝皇后,两人进来便向太后行礼参见,太后道:「罢了,你有孕在身,不在家静养,来我这里做甚么?」
祝皇后道:「听闻母后身子不适,请了徽王妃进来抄经,媳妇们深感不安,如何能让长辈抄经?合该我们身为媳妇的抄才是,我与安妹妹禀了官家,道是母后身子不适,这抄经还是我们亲自来抄才是,万不敢劳动王妃娘娘。」
太后一口气被堵在胸中,听到祝皇后这话,岂有不恼怒之理,却也心知肚明这是皇帝怕自己生母受委屈,派了皇后和贵妃前来搭救了,自己本意也只是敲打一番,如今皇帝威严日甚,羽翼渐丰,自己再不能和从前一样动辄教训,也不能对徽王妃太过苛刻以免真的惹恼了皇帝,只能就坡下驴道:「我也只是有些不适,如今好多了,你们一个身怀有孕,一个要伺候官家,教养公主,也不必抄经了。」
祝皇后恭敬道:「多谢母后体贴,我常与官家说母后最是慈祥宽仁,平日里不仅免了我们姐妹们的请安问候,对外命妇也多体贴慈祥,如今这唐恭人可是顶撞了母后惹得母后动气?母后身子不适,且莫要与她们一般见识,惹得贵体不安,让儿媳处置了便是。」一边不由分说便吩咐女官道:「让唐恭人即刻出宫回府反省,抄女则三十遍上来,今年不许参加宫宴了。」
一旁女官连忙起身将宝如引了出去,太后眼争争看着祝皇后不痛不痒地处置了宝如,心中怒不可遏,却仍是对有孕的六宫之主皇后没法子,只能吞下这口气,看着祝皇后和安贵妃又假惺惺道了一些吉祥宽解的话儿才回去,连徽王妃也不好再留,只能打发她也回王府,自己却是越想越气,命人召了永安长公主进来,却是想和女儿一吐委屈。
永安长公主进宫的时候,还以为是太后果真身子不适,结果听到太后怒不可遏地说了一顿白天的情形,忍不住笑道:「就为这个?那许夫人我见过,是个玲珑人儿,虽然市井出身,却颇为老成,待丈夫是个十分痴心的,必然是要维护丈夫的。母后不必与她置气,白白伤了身体,担了恶人的名头,倒让别人得了贤惠的名儿,犯不着呢,再说了男人朝堂上的事情,女子身在后宅,又能管得了多少?」她一边笑着一边给太后端了杯清心茶道:「喝些茶疏肝理气,这里头配了枸杞、桑叶、玫瑰等,我喝了觉得还好,特意给您也配了些。」
太后端了茶小口喝了几口,心里才稍微平顺了些,她冷冷道:「我还不是为了祖宗基业,先帝千挑万选才选了继承者,我实不想看着先帝的英明毁于一世,担个识人不明的名儿,还有祝氏,从前看着她还好,还知道这后宫里头,安氏那是和官家自幼的情分,她想要立足,还得靠着我,一贯还算得上和顺知趣,没想到如今得了官家一点宠,有了皇子傍身,便想着把我这桥板给抽了!她想得倒美!不知道官家那打的什么主意呢!前儿我听说官家有意将丽贵人膝下的二皇子记到安妃名下,她还一心一意耽于情爱呢!这帝王的情爱哪里是靠得住的?皇帝心里,只有那高高的皇座!待你好不好,全看你对他有没有用罢了!」她显然有所触动,脸上肌肉微微有些扭曲。
永安长公主看着她白净的脸皮上已经能看出眼角嘴角细碎的皱纹,虽然远远看着并不显得苍老,她曾经垂帘听政,成为这个浩大国家最高的执政者,虽然当时也一直受着太皇太后及前朝张相的掣肘,到底也曾尝过权力的甜美滋味,如今却已迟暮,记忆中母后一直是一副藏威不露的神情,有着尊严华贵的仪表和永远高傲永不低头的姿态。英雄末路,美人迟暮,曾作为一名凌驾于朝中大臣之上的听政太后,迟暮与末路,仿佛同时出现在了她的身上,以至于她是如此的愤恨不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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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从夫愿 卷四 第32章[05.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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