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到下头渐渐人声小了,宝如分心看下戏园子下头,只看到大厅里已有捕头衙差进入,渐渐人一席一席的起身退场,前边看戏的人看得专注,后头却渐渐有序地退了出去,有些看戏的不满,却被挎着刀面无表情冰冷严肃的衙差镇吓住了,悄没声息地出了去,台上锣鼓声仍响着,阮清桐也不知是发现还是没发现,仍在上头身段扭转,手臂举起,仔仔细细地唱:「易得无价宝,难求有情郎……」
这是戏园子下头忽然走上来一个女子,她的头发梳着双鬟,一身白色孝裙飘然披挂在有些瘦骨支离的身子上,微仰着头定定看着台上的阮清桐扮演的女道士,终于凄厉喊道:「清虚散人!你害得我们好惨啊!」
锣鼓声戛然而止,阮清桐站在台上停住了动作,长长的水袖垂了下来,逶迤着拖在脚边,一身霓裳薄裙撒开铺着,他与下头白衣女子对视良久,才凄然笑道:「四福姑娘,你来了。」
李臻在上头饶有兴致地看了一会儿,台上唯剩下了阮清桐一个人,开口道:「拿他上来,隔帘审问,仔细他寻死。」又抬头吩咐裴瑄道:「你去问话。」
裴瑄躬身领命,须臾阮清桐带到,他看到官差,也十分平静,带到他们所在的包间外头,隔帘跪下,一旁四福也带了上来立在一旁,面目激动,双目通红,裴瑄立在一旁,清声问道:「阮清桐?你可知道为何拿你?」
阮清桐微微抬头,苍白的颊上仍涂抹着胭脂,他轻声道:「知道,为着安阳公主一案。」
裴瑄道:「你是如何冒名顶替清虚散人,招摇撞骗,挟私抱怨,谋害安阳公主的,如实道来。」
阮清桐垂下眼皮,漆黑的睫毛长长宛如女子一般,他沉默了一会儿才道:「安阳公主曾派人邀我去她的堂会,她名声一贯不好,我拒了,当时和公主府上的管家闹得颇不愉快,我也做好了被她报复的准备,谁料到过了一段时间,并不曾受到报复。却有一次在一家常去的书画店,遇到了一名夫人,不太通古董书画,却想要买来送礼,向我请教,我当时给她介绍了几样,后来接连碰到了几次,熟识起来,又一次唱堂会,有人指明让我女冠扮相去敬酒,席上闹得有些不愉快,却被这位夫人为我解了围,原来这位夫人,正是安阳公主,我十分感激,那天安阳公主与我解释道原来只是喜欢我,并非要折辱我,没想到我误会了她,那日便邀我去她府上做客。我心中顾虑她的名声,不太愿意,她便笑道只当做我是个女道长好了,让我给她讲讲道解解闷,她到底是个公主,又态度恳切,我便与她回了一次府,她果真待我如上宾,与我相谈甚为投机,绝无轻亵神色,只和身边的侍从将我视为女道长看待,还替我顺口捏造了个身份……后来……我感她情深,渐渐情投意合,却碍于她孀妇身份,每每上门,仍都以女道士身份见她,她似乎也觉得有意思,一直瞒着身边人,还道我扮女子果然扮得像。我们……一直这么来往了许久,两人情契魂交,在一起时总是形影不离,不免有了生死相许的白头之誓。」
四福凄声道:「公主待你如此深情,你却又为何谋害她的性命!」
阮清桐沉默半晌才道:「万般誓言图永远,一样模样负神明,我待公主痴心一片,矢志不渝,一向以为公主待我也是心心相映,自与她情投意合,我一直以为她名声不好只是外头的人的诬蔑谗讥之言,结果那一日,宁国公府上请我去唱堂会,宁国公府上一位夫人平日里甚是喜爱我唱的戏,打赏甚多,那日却是请了我进了花园里唱了一出戏,结果外头听说她丈夫来了,她却有些慌张,急匆匆要我立刻出去,怕被她丈夫看到她叫人进来唱戏有些逾矩不喜,我本已出了花园,忽然发现遗漏了一把扇子,那扇子是公主赠我的,我便转头回去找,却是撞见了那夫人与那家三公子在争吵,听起来却像是为了那夫人无子的事争吵,我本不想听着大家阴私事,便想悄悄退出,却听到那三公子不知怎的说道,从前和侍女都能有庶子,如今连安阳都有子,可见明明是那夫人肚子没用,我听到此话,心都凉了,又听了一会儿,果然那夫人骂他与姑母通奸还沾沾自喜不知羞耻……又哭着逼那三公子写休书,道是不肯留在这肮脏龌蹉窝里,最后那三公子求告了半晌才算数,我一个人悄悄出了园子,却心中冰凉,我以为安阳公主对我一心一意,谁知道她另与人有私。」
宝如与许宁对视了一眼,他们一直想不清楚,作为变数存在的宋晓菡究竟是怎么影响到此案,却原来应在此处。
此案最后阮清桐一一如实供述不讳,他发现此事后,再次易妆为女冠前去公主府找安阳公主,安阳公主正收拾行李准备去别业,仍是见了他,阮清桐逼问安阳公主事实真相,安阳公主是个不好受孕的体质,好不容易有了孕,若是别的情郎的,偷偷生下也算了,偏偏这是自己名义上的外甥的骨肉,生下不祥,万万不能留下,正是心情十分低落恶劣之时。看到情郎逼问,骄纵脾气一起,不愿再和往日一样扮演那燕婉情好来,少不得露了些真面目,气头上不免又仗着身份高贵说了些轻贱的话,只说与阮清桐的相遇和爱护本就是事先打算好的,看他装得如何坚贞不屈,不也还是拜倒在她石榴裙下。阮清桐大梦初醒,一直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上,失魂落魄,安阳公主看他难过,她原是情场老手,习于挑弄男子感情,便又安慰了他几句,她却万万想不到这样一个戏子,与她其他情人不同,却是一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子,一旦抱定主意,昔日恩爱顿时翻成仇怨,他本是戏子出身,自然对市井中那等药饵熟识,假意被安阳公主安慰心回意转,自己却悄悄出去买了一味催人命的药放入了公主那堕胎药中,然后与公主依依不舍了一番,又约定等她从庄子上回来再见面,然后将自己昔日情人走上了黄泉之路。
千古艰难惟一死,他原打算等公主死后他也自己偿命的,然而事到临头却又苟活着,直到官府找上门,他才感觉到了释然,终于得到了自己的报应,阮清桐直接被押下天牢等候定罪,想来定是性命不保的,也不知消息传出后多少人要为之叹息这一代名旦的陨落。
他们刚刚跪送走帝辇,临走前李臻在前头交代许宁、长公主等人如何处置此事,安贵妃与宝如在后头,到底才亲眼见到一桩为情杀人的案子,众人都居于高位,不免都有些触动,安贵妃持着宝如的手十分有感慨的说了一句:「人生若只如初见……」
宝如看她大有自感身世之意,看官家正在前头交代并没注意她们,便宽慰安贵妃道:「娘娘身为一品内命妇,荣宠贵极,已是比许多女子幸运,实不必太过自伤,总该为了孩子,自得其乐一些。」
安贵妃看宝如一双饱含同情的眼睛,忽然忍不住嫣然一笑,握了握她的手道:「夫人果然是古道热肠,我的处境并不是你想象的那般——有时候不争即是争,请放心便是了……」又过了一会儿忍不住看了看许宁,又看了看她叹息道:「许大人待您真正是始终如一,也难怪夫人能一直如此谦厚纯善,这世事无常,多少人白昼营营,性灵汩没,唯有夫人始终保持初心,还望将来一如既往才是。」
戏尽人散,许宁解下身上的暗蓝大氅,给宝如身上披上,宝如转头看整个戏园子冷清无限,仿佛适才来的时候热闹兴盛都是错觉一般,湮没在黑暗里的戏台子里,仿佛仍有着清响透云,曼声动魄的唱腔在隐隐传来。
许宁带着宝如登了车,车子动起来,这一夜细究源头,仍是因为宝如而起,她心中滋味难言,一直不说话,许宁却怕她心里存了事,一心要开解她,问她道:「适才贵妃与你说什么?」
宝如还在怔怔想着阮清桐的事,听他问道,想了想将安贵妃说的话说了,许宁道:「你别为她担心,她在后宫这几年,虽然看着凶险,如今不仍是稳稳当当的宠妃之位坐着?绝不是毫无心机束手待死之人。官家这人,若是在他面前利心过重或是机巧心过重,都会招致他厌恶,倒是她这般始终真情流露,才让官家始终看重她庇护她,你看皇后端重沉静,言行识度,诚敬晓谨,却到了火灾一案,才触动了官家,大概是终于有高人点醒了她。越是身居高位,越会猜忌身边之人的真心,也越在意和珍惜那点真心——你看那安阳得了人的真心却弃若敝履,玩弄人的情感,到底是自作自受了。」
宝如沉默许久才发问:「官家问罪那阮清桐,会不会影响你们之前的布局谋划?今日这事,到底是谁告诉官家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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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从夫愿 卷四 第25章[04.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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