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林娘子看到他哭得厉害,轻声问他怎么了?夕阳西下,传说这是个最容易逢魔的时刻,那娘子穿着普通,面貌却是他生平仅见最美的人。薄暮里人影浓重,自己的委屈也成倍的翻着,他眼圈红了一天,父母亲和弟弟们都当成看不到一样,他在井台边哭了那么久,也没有一个街坊问他怎么了,如今一个路人却关心地问他。
他忍不住告诉那位翰林娘子,在她柔和漆黑含着悲悯的眼睛注视下,开口仿佛变得十分容易。
翰林娘子轻轻蹙着眉头,从袖子里掏出了一块半透明糯米纸包着的饴糖递给他,轻声安慰:「人挪活树挪死,换个地方也不见得不好,凡事往好里想,也许明天就好了,吃颗糖吧?莫要哭了。」
她很忙碌,打了水便走了,说的话也极普通,侯行玉将糖纸拨开,半透明的麦芽饴糖十分粘牙,但是甜极了,他的泪水奇迹般的止住了,困扰自己的问题仿佛真的没什么大不了的。是啊,反正和爹娘弟弟也都相处不好,难道还能更糟吗?不管怎么样,伯父总是有大宅子的,他没有儿子,会不会对自己更好一些?若是实在过不下去了,那时候再死也不迟。
第二天伯父收了信,迫不及待地赁了车带了满满一车的厚礼亲自来接他,他看到伯父与爹爹相似的五官面庞,明明比阿爹大几岁,却看着比阿爹年轻许多,脸上红润,皮肤白皙,衣着算不上十分富贵,头上的帽子及腰带上却都嵌着玉,看着就和那些富家老爷一样。和阿爹的冷淡嫌弃不同,他看着他满眼慈爱喜欢,牵了他的手立刻便给他挂了个金灿灿的金锁,口里只道:「和伯伯走,我那里给你备了房间,买了衣服,什么都不用带了。」二弟三弟们看到伯父送来的厚礼,听到他这般说话,脸上都露出了嫉妒之色。
伯父待他一直非常好,亲生子不过如此,他被养在外宅,里里外外养娘婢女小厮书童厨娘仆役等等居然有十数人,另外又给他延请了西席,伯父常在宫禁,那样大的宅子就他一个主子,上上下下都要看他脸色绝不敢怠慢,伯父不当值的时候会出来,一一过问他的起居饮食,考问他的功课,对他认得许多字读过几本书十分惊喜,他却也受宠若惊,家里三个孩子都是一样的上学堂,从前也都听说是伯父从宫里给了钱出来说要让侯家子孙读书的,如今他也不过是没有浪费那点子束修,却得到了极大的夸奖和鼓舞。生父生母后来带着两个孩子又打着看他的名头来过伯父家,伯父为着表示没有亏待侄子,带着他们走了一圈,两个弟弟看到他的吃穿,前后服侍跟从的人,住的地方,三弟弟年纪小,到底忍不住,居然开口问:「伯父,我也很乖的,你要不要我?」生父的脸立刻变了,当场就狠狠打了他一屁股,最后是伯父又花了不少银子打发了生父生母回去,又悄悄对他说:「你好好的读书,伯父这半世苦熬的身家,都是你的,等你为伯父开枝散叶,承继香火,将来老了,带着子孙给我上香。」
他从来没有得过这样的关注和爱护,承载这样重的期望和希冀,从来没有如此真切的感觉到自己是一个重要的,被人需要,被人关怀着的人。
若是那一天他跳进井里,那就什么都没有了,而那一天,其实他求的,也只不过是一个活下去的理由而已,那么多人来来去去,漠不关心,唯有那姓唐的翰林娘子,问了他一声,给了他一颗糖,教他放弃了去死的荒唐念头。
很多时候生和死之间不过是一念之差。
渐渐他身上捐了官,当了些差,手里有了钱,有了人手,便开始关注她和她的夫君,听说她的夫君原来也是赘婿,他越发会想着,等自己长大,是否能娶到这样的娘子?若是他能有这样的娘子,定然不会负了她。
开始只是想看着她而已,听说她过得不好,一直无子,丈夫娶了几房妾,然而她嫁得太早,而他身不由己。
只能静静地看着。
伯父待他如亲生子,多少年来悉心培养,带在身边亲身指点,将毕生所知所见一一教会他,指望他传续家门,发扬光大他这一支。十八岁那年,为他娶了一门好亲,官宦人家,虽然官职低些,却是清白干净,女孩子温温柔柔,又好生养,不多时便怀了孕给他生了长子。
听说她被休弃的时候,他其实跪求过养父庇护于她,养父道:「许相的女人,你敢去招惹?虽说他如今有些大事不妙,但万事稳妥第一,且再等等,不要轻举妄动,那人厉害着呢,蛇死尚有绝命一击,你莫要白白折了,读书人厉害,惹不得,再说那女子又不能生养,还比你大,你喜欢这样子的,我给你找。」
他并不是只是喜欢她的相貌,他喜欢她什么呢?暮霭和晚风中那一块糖的赠予,于她十分平常,兴许转眼便忘,于他却却有着不一样的含义。然而这当然还不够,大抵还有更多一些的意蕴,或者是他希望拥有过的美,或者是他长久的怜惜和关注,看得太久了,以致于她已成为他生活的一部分,又或者是听到的那些传闻,好似水边的野草,生机勃勃而强悍的生命力,丰盛而鲜嫩的美,永远不屈不挠不改本色。
他也很难理解自己到底为什么想要她,好似夏夜飞蛾乱飞着争先恐后扑向灯火,灯火其实什么都没做。
没多久许宁被问罪被诛,他再次去求养父,养父一笑:「你若喜欢,纳为妾也未尝不可,只是你性子懦软,我听闻她性子颇悍,只怕你未必降伏得住她。」
他不听,满怀喜悦遣了媒人去说。
结果她问都没问是什么人,直接拒了。
他的心都凉了,又遣了几次媒人,都没有拒绝,她又已无长辈在,京里并无亲人,他想着她做过相爷夫人的,如今要做妾,定然不愿意,心里忐忑不安,越发羞于开口。虽然如今他父亲得了太后的倚重,皇后的青睐,炙手可热,他如今也算得上是门庭若市,在她面前,他却始终觉得自己是那一个井边无路可走脆弱哭着的孩子,无论如何没办法倾诉,毕竟自己除了安乐日子,似乎也没什么能给她的,连正妻之位都给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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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从夫愿 卷三 V第49章[0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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