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主请自重 卷二 第四十章

  她原先对徐善是切实有几分仰慕的。
  最初被他吸引,是那日观棋之时,听他说起浔阳的鱼虾,说起他的理想抱负,她感到羡慕与敬佩。后来他来元府赴宴,她耍酒疯掀开他的面具,见到他的疮疤,得知他的人生境遇,因此添了愧疚和怜惜,不惜自揭伤疤安慰他。
  她对徐善最初的这份好感其实无关相貌,无关年纪,似乎单单是觉得和这个人的灵与魂非常契合。
  然后许三娘出现了。
  许三娘带给她的失落,令她有点分不真切,这种仰慕到底只是纯粹的欣赏,还是有几分不适宜的男女之情在里头。所以她在漉水河畔,瞧着河心的乌篷船,一度无比尴尬,无比心虚。
  于是在那之后,她悬崖勒马,逼迫自己斩断对徐善的一切心思。而她也确实做到了。或许是这一段本就算不得风月之情,或许是顾忌许三娘,或许是对陆时卿渐生情愫,又或许三者都有,总归再见徐善,她不再狼狈不堪。
  然而她好不容易放下的念头,却因如今得知了徐善对她的情谊,复又涌上了心头。
  她不想接受徐善是见异思迁之人,也不容许自己做朝三暮四之辈,但她现在的的确确难以抑制地乱作了一团。
  元赐娴躺了一晌,看了眼外边漆黑的夜色,起身匆匆往永兴坊赶去。
  元赐娴没去找徐善,也没去找陆时卿,只是乘了马车在永兴坊里来回打转,从一个巷口转到另一个巷口,一转就是小半个时辰。待临出坊门,到底上了一趟陆府,因已入夜,便没贸然闯入,只问府门前的仆役,陆时卿歇下了没。
  曹暗因陆时卿回府后一直昏迷不醒,恰好准备再度出门问医,行色匆匆之下瞅见她,不由一骇,心道怕是要完,定了定神色才上前,抢在不明真相的仆役跟前道:「县主可是来寻郎君的?」
  元赐娴站在门前不答反问:「大晚上的,你这是去哪?」
  他挠挠头道:「小人临睡记起一桩郎君的交代,想趁夜赶紧办了,免得明日被责罚。」
  陆时卿每天那么多公务,元赐娴当然也不至于事事过问,也就没大在意,问道:「他歇下了吗?」
  他继续尽可能淡然地笑:「没呢,郎君刚忙完事,正在沐浴,您可要进里边等他?」
  陆时卿一般没那么早睡,他这样说也是赌了一把,意图消减元赐娴的疑虑。
  元赐娴果真摆摆手道:「这都快宵禁了,我先回了。你叫他沐浴完早点歇下,也不用说我来过。」她说完,点点头以示告辞,转头上了马车。
  曹暗暗暗吁出一口气,扭头走密道请来郑濯安排的大夫,再送大夫离开,回到陆时卿卧房,心焦如焚地给他守夜,一刻也不敢合眼。
  陆时卿受伤的事,连宣氏和陆霜妤也瞒着,这几个时辰,简直耗费了曹暗一生的演技。他若再不醒,他这头发都要愁白了。
  曹暗搬了个矮凳默坐在陆时卿床边,因他高烧未退,便时不时给他换帕子覆额,一直等到后半夜,才见他灰败得近乎透明的脸微微有了点血色,临近黎明,终于看他睁开了眼。
  他眼眶一热,险些一个狼扑上去,被尚且虚弱的陆时卿抬了一根手指止住:「别激动,我还没死……」
  陆时卿只有一天的功夫静养,翌日就该轮到他随侍徽宁帝,后天又是朝会。他无一可缺席,一不露面,就可能引起平王的怀疑。
  所以这一整天,曹暗极尽仆役之能事照料他,恨不得把十二个时辰当作十二天来使,等到黄昏,眼见陆时卿的气色好了点,才敢离他一晌。
  这一离就收到一封信。信是元赐娴写给「徐善」的,经由郑濯的人送到了陆府。他拿到后不由心里一沉,生怕里头写了什么你侬我侬的情话,叫好不容易活过来的郎君重新死回去,因此悄悄藏进了袖中,打算暂且压下。
  却不料他刚拿了些薄粥回到陆时卿卧房,就被靠在床栏边勺汤药喝的人问:「你说那丫头昨夜来过?」
  曹暗低低「啊」了一声,略一抬眼:「是……」
  陆时卿看他这一惊一乍的反应,霎时侧目过来。
  他那点演技,到了自家火眼金睛的郎君处就不管用了,迫于威慑一动不敢动,却仍被发现了端倪,听陆时卿「啪」一声搁下瓷碗,冷冷道:「袖子里藏的,拿出来。」
  他叹口气,硬着头皮呈上。
  陆时卿的目光在封皮上一落,微微闪了闪。
  见他苍白的手一滞,曹暗就想把信夺回来:「郎君,要不咱别看了吧?」
  陆时卿心里也在踌躇,像是生平头一遭被一封信惹得犯怵,却到底接过拆开,坐直身板看了起来。
  是元赐娴的字迹不错,比上回给他写情诗时一手随性的行草端正些许,她写道:「先生台鉴,见字如面。先生因我之故落入敌手,伤重昏迷,我理当随侍左右,躬身照料于您。然为时局所迫,无奈退避,实感歉疚非常,只望书成此信时您已醒转,且不日便能平复如旧。」
  陆时卿执信的手一紧,继续往下看。
  「先生为大周社稷屡涉生死大险,您之高义,令人敬慕。我亦恨力薄才疏,为此身所阻,无能上至庙堂,惩奸除恶,与您及天下志士同心同力,共济黎民,还大周一片清明河山。
  我之所欲,为我力所不能及,故唯于浮沉宦海挣扎求生,以图不为洪流所没,不为朽木所腐,不受刀石蹉磨,不易赤诚之心,如此尔尔。」
  他心下微涩,翻过一张纸,再看。
  「先生情谊,我已明了于心,然或此生皆无以为应。我亦不言来世。遥遥之诺难得践,朝夕尚不可争,何论百年之后光景?」
  「我辗转思虑彻夜,唯念及一事,乃今时可回报与先生,便是从此往后,我当以先生之愿为我愿,先生之志为我志。但有一日,四域疆土有我一处用武之地,纵使天南海北,九垓八埏,我去。我已负先生,但愿,不再负先生心中的苍生。
  书短意长,不尽欲言。时局动荡,四面皆敌,万望先生珍重自己。赐娴谨启。」
  信至末尾,陆时卿怔在原地。
  曹暗见状急问:「郎君,信上说了什么?」
  陆时卿极缓极缓地眨了眨眼,似是震撼太大,一时没说上话来。
  「徐善」其实并未向元赐娴明确表态,但她确定了就是确定了,也不懦弱逃避,也不小心问询,直截了当便作了回复。以至陆时卿根本没想到,在他忍痛做足准备,看她向「徐善」表意的时候,出现在他眼前的却是这样一封拒绝信。
  他不能不惊讶。
  惊讶于她的洒脱,她的果决,她的坦率。惊讶于她志在辟疆裂土的勇敢。惊讶于她将儿女情长付诸家国大爱的胸怀。
  有那么一瞬,他好像不是陆时卿,而是信中这个被她选择辜负的徐善。
  他没有为那个或许是以婚约取胜的陆时卿感到庆幸,只是心疼,非常非常心疼。
  他突然很想见她。
  陆时卿在长久的沉默后,开口道:「帮我去趟元府。」
  曹暗一骇,这是怎得了,要解除婚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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