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那个时候,钟振邦开始纳了第一个小妾,那个小妾是赵氏的陪嫁丫鬟翠微,温柔小意,轻声细语。从前只会出现在赵氏面前的笑容,从正房挪到了小妾的厢房中。
后来钟振邦不满足于一个小妾,接连纳了好几房妾,并且把原先的妾侍也从赵氏的厢房里迁出来,令僻了一间院子给她们住。
钟延光年幼懵懂,因三叔早就纳过妾,他对纳妾一事也不大明白有何不妥,只知道赵氏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脾气越来越大。不大高兴的时候,还会骂他几句,打他几下,事后再搂着他哭上一顿。他就像装废物的笸箩一样,要承受赵氏所有的坏情绪,同时课业也不能放松,也要接受钟振邦突如其来的考察,和敷衍的「教导」。
真的好累啊,这就是钟延光当时的想法。他小时候和别的孩子一样也爱哭,一个人躲着哭,不让上了年纪的妈妈看见。
后来他就不爱哭,也不爱说话了。
沉浸在回忆的钟延光,敛着眸,眼神空空的,掌心也在发凉。
苏绿檀捂着他的手,替他取暖,柔声问:「后来为什么不爱说话了呢?」
她不问他为什么不爱哭了,她知道问了他会痛。
她看着他,眼里满是温柔。
钟延光扯着嘴角干笑一声道继续讲下去。
钟振邦纳妾,宠爱妾侍,赵氏受到冷落,钟延光从未觉得这些令他绝望。
最让人绝望的是亲眼看见了那件事。
照顾钟延光多年的老妈妈病逝的那天,他跑去赵氏的房里等着,不仅等来了赵氏,还等来了许久不见的父亲钟振邦。
二人因为妾侍小产的事争吵不断,他们谁也不知道,小小的钟延光就躲在架子床尾的下面,趴在地上看着他们俩你来我往,唾沫横飞。
那是第一次,钟延光看见赵氏用尖尖的指甲挠了钟振邦一下,他也终于明白父亲脖子和手背上时有的红痕是怎么回事了。但他从没见过赵氏身上留下什么痕迹。
很不幸的是,那天钟延光亲眼看见钟振邦打了赵氏,一个响亮的耳光,把赵氏打的愕然无语半晌,才颤着声连连质问丈夫:「你打我?你打我?你打我?你为了一个洗脚婢你打我?!」
「赵若兰!我早就想休了你!要不是翠微说你不容易,就凭你这几年的作为,我休你的理由多的数不清!但是你呢?你还害了翠微的孩子!」
赵氏母族地位低下,钟振邦若理由充分,休妻实在容易。
赵氏那时候确实恨不得弄死翠微的孩子,在身边人的撺掇下,险些成功下手,好在她胆小怕事,又或许是良心未泯,及时停手,却还是被人给当了枪使。
赵氏那个时候却不想解释,只是自嘲道:「她一个爬床丫鬟,她怎么爬上你的床,她先脱的哪件衣服,她……我都清清楚楚,为了你能回家,我都忍了,现在你还恨不得让我谢谢她?!」
丫鬟爬床的场面被赵氏绘声绘色地描述出来,腌臜龌龊的词语不知用了多少。钟延光那时识字不多,记忆力却不错,硬是把母亲的一字一句生生记了下来,存在脑海里多年挥之不去,日后记忆里的香(注)艳文字也渐渐变成了具体画面。在许多个夜深人静的夜里,经常把他吓出一身冷汗,甚至恶心干呕,这也成了他心底的一道魔障。
当时的钟振邦脸上一丝愧怍都没有,扔下一句「你本来就该谢谢她!你不仅是个掐住我脖子的恶鬼,还是个怨毒的恶妇!从今以后,我断不会踏足千禧堂!」就真的走了,彻底走了,也真的再没来过。
钟振邦脸上的冷漠和无情,钟延光这辈子只见过那么一次,他永远忘不了父亲对母亲的决绝,也忘不了赵氏在人后的撕心裂肺。
父母决裂那日,也是钟延光身边犯了脑卒中救治不及时的老妈妈的忌日。
原本表面辑睦的家,在那一天,钟延光亲眼看着双亲把它撕扯得稀烂,再也无法复原。
五年后,钟延光九岁,钟振邦战死沙场,钟家内宅的斗争和外面的辉煌同时戛然而止,赵氏性情变了许多,也曾以泪洗面,终究是走了出来。
太夫人一人撑起定南侯府,清理了钟振邦的姬妾,狠下心亲自严格教导、培养钟延光。赵氏也打起精神好生管理内宅和外面的铺子。
时过十一年,才有了现在的钟延光和崭新的定南侯府。
苏绿檀听罢很是唏嘘,搓了错钟延光冰冷的手,谨慎地问:「所以伺候你的丫鬟,就是因为这件事被你处罚的吗?」
钟延光点了点头,他没有告诉过任何一个人,伺候他的丫鬟企图爬床的模样,与赵氏曾经说出来的画面如出一辙。
可笑的是,赵氏这一生最痛恨的事,她竟然一丝不差地重复在了自己儿子的身上。
粗心愚昧的父母,永远不知自己曾经用了多么尖锐的利刃,狠狠地刺在孩子柔软脆弱的心灵上。
这些都不是钟延光最恨的,他最恨的是,父母身上令他厌恶的东西,摆脱不掉地出现在他的身上。像刻刀划在骨头之上,埋在血肉之下,看不见,摸不着,却寒着他的皮肤和心神,时时刻刻地提醒着他,自己有多么的卑劣。
钟延光憎恨母亲的自私和霸道,也厌恶父亲的冷漠和无情。他以为自己被太夫人教导了那么多年,只要忘记那些事,就不会变得和他们一样。
他想过娶一个和母亲完全不一样的女子,要贤惠大方的,这样他就不会重蹈覆辙。
在遇到苏绿檀之后,钟延光发现自己错了,他对她的占有欲,和当初赵氏想要绑住钟振邦的模样如出一辙;他为她而展现出来的冷血,和钟振邦也没有太大的区别。
他突然意识到,赫赫战功,显贵的身份,都掩盖不住自己的瑕疵,尤其在喜欢上苏绿檀之后,坏的东西莫名被无限放大,成为笼罩在他头顶的阴霾。
因亲眼见过一场激烈的分离,钟延光本能地想躲避这样的结局,假如注定要失去的话,不如从来没有得到过。
他一边恐惧,一边耽溺其中无法自拔,唯有极力加以克制,才能压制住放纵的欲望。
钟延光想过给自己机会,但前几日,内心的贪婪让他近乎疯狂,也让他不得不再次直面自己内心的阴暗。
这就是他为什么躲她的原因。
钟延光只是平平静静把故事讲给了苏绿檀听,其余的东西,他一字未提。
可她好像全部都懂。
苏绿檀轻声地道:「所以我们以后不能再吵架了。」
抬眸静静地看着她,钟延光在等她的下一句话,她眼神坚定地道:「因为让孩子看见不好。」
手指微抖,钟延光眼眶发热,冰冷的手渐渐开始回暖,胸膛里也像是照进了一缕温暖明亮的朝阳。
苏绿檀靠在他的怀里,娇声道:「以后别躲我了,好吗?」
钟延光唇瓣发颤,声音却是无比清晰,他道:「好。」
二人抱了许久,苏绿檀又问:「夫君还恨他们么?」
钟延光淡声道:「不恨,我不需要恨了。」
「你需要我,正好你有我。」苏绿檀插了这么一句话。
钟延光道:「是了,有你了。」抚了抚苏绿檀绸缎一样的墨发,他继续道:「自从遇见了你,我原来定下的那些东西,好像都不做数了。」
苏绿檀笑着补充说:「那些不好的东西,和我,也和你,没有关系了。一切都和从前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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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 娘子坑夫不手软 卷三 V第二十章[08.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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