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愈收到天子御信时,正坐在军帐之中,饮着一盏苦涩的药。
药虽苦,他却不皱眉头、一饮而尽。待拿帕子拭净嘴角后,他才展开信纸,仔细浏览。
军帐外有一更天的敲打声,北关的风吹得帐帘鼓起。若非有两块大石压着帘子一角,恐怕呼呼的夜风已灌入了简陋的帐篷中。桌案上的油灯烧了泰半,火苗飘飘摇摇。
柳愈虽是监军,却并不与陆麒阳待在一处。
这北关权贵自成一脉,大多都是镇南王旧部。他来北关后,几乎寸步难行,监军之名难副其实;陆子响又对他不闻不问,放任自流。因而,柳愈在边关,并不算是顺风顺水。
好在他旧时结交甚广,又与北关边一处重镇的守将互通了数年书信,这才有了安身之所。
这处边陲城镇名叫宏城,守将乃是京城人,唤作魏贞。魏贞敬佩柳愈才智,将他奉为座上宾,多番礼遇。虽京城人皆传言柳愈触怒陛下,魏贞却对他尊敬有加。
礼尚往来,柳愈也为魏贞出谋划策,多番逼退木金人,使得宏城幸免于难,不曾被木金人骚扰。
柳愈来边关二月余,身子肉眼可见地弱了下去,常常昏睡大半日,精神也差。魏贞心底忧虑,私底下为柳愈寻医问药,可却并无什么效用。
不等魏贞找到好大夫,京城便有圣命传来,要柳愈、魏贞,助扬威将军宋延德共讨乱王陆麒阳。
这封信来的悄悄,无声无息。楚国上下,无人知道陆子响出兵征讨陆麒阳。
而此刻,陆麒阳尚在北关与木金人作战。恐怕他也不知道,自己的后背即将被捅上一刀。
柳愈视线扫过纸上字迹,眼神愈发漠然。
魏贞见状,道:「若是要在此时攻打镇南王,实在是便宜了那些木金人。咱们楚国窝里斗,无论哪方败了,都是两败俱伤,平白让木金人看笑话!」
柳愈叠起信纸,望向陆子响的来使,道:「诚如魏将军所说,若是此刻讨伐镇南王,便会让木金人趁虚而入,得不偿失。还请回禀陛下,待外敌扫清后,再行讨伐之事也不迟。」
那来使也是精通时事之人。闻言,来使摇摇头,道:「柳大人一腔心血皆是为国,我也未尝不能理解。但镇南王日渐势大,已成陛下心腹之患,陛下……定不可能听之任之。便是要放那木金人入关、自损八百,也要将镇南王府一举拔除。」
柳愈思忖几分,道:「若是能将镇南王妻儿制于掌心之中,兴许便能掣肘镇南王。不若如此回禀陛下:臣知悉镇南王妃所在,还请陛下令王妃归京。如此,镇南王亦必会服从圣命。」
说罢,柳愈心头一凛,闭上了双眼。
陆麒阳去芜州时,不曾避着他,定然是因为相信他柳愈乃是一介君子,不会对妇人出手。可如今,他却要做个卑鄙无耻之徒了。
柳愈啊柳愈,如此为人,当真是愧对镇南王一番好意。
于柳愈而言,唯有家国才是最上,其余皆次之。
如今,陆子响苦于陆麒阳不愿听命,因而宁可将其除去,也不愿留着陆麒阳对抗外族;而柳愈的想法却与陆子响相去甚远——为了对抗外族,陆麒阳必须活着统率北关数十万大军。
为此,柳愈不惜沦为小人,将镇南王妻儿交予陆子响。如此一来,陆麒阳便不得不听命于今上,亦留下了一条命。
当夜,柳愈修书一封,快传京师。自北关至京都,便是快马加鞭赶路,也要三天三夜。好在,柳愈的这封信终究是赶在陆子响讨伐陆麒阳前赶上了。
乾福宫的书房中,陆子响看罢柳愈书信,将信纸一叠而起。
「芜州……」陆子响凤眸微转,口中念念有词,「朕倒是不知道镇南王妃藏在此处。」说罢,他转向身旁沈苒,问,「柳卿说,你姐姐如今藏身芜州,你说朕……是否该去将她请回京城?」
沈苒手扶茶盏,将幽香茶水斟入盏中。
「镇南王拥兵以号北关,而王妃则是他的软肋。」沈苒托起茶盏,捧于陆子响面前,眸光流转,笑靥轻浅,「依照苒儿的想法,陛下自然是应当去的。」
陆子响闻言,露出探寻神色来:「兰池是你的亲姐姐,照理说,你当亲近她,而厌恶朕才是。怎么如今,你反倒替朕出谋划策起来?」
沈苒闻言,不动声色,面上笑颜依旧,袖下的手却微微攥紧。
「陛下说笑了。若非废太子谋逆,苒儿也不会沦落教坊。冤有头,债有主。苒儿要恨,也该恨那令桐映姐姐葬身火海的废太子,而非是陛下。」顿一顿,她一撩袖口,慢悠悠替帝王磨起墨来,「至于兰池姐姐,本与我便不大熟。从前沈家二房不和的传闻,陛下莫非不曾听闻过么?」
墨和千金青墨,渗着一股淡淡香气。
陆子响点了点头,道:「说的也是。」
他并非忘记了沈苒的罪臣出身,只不过他并不在意。沈苒不过是一介女子,手中无权无势,除了席上承欢,又能做什么?
沈苒见陆子响低下头,继续批阅奏折,便体贴地退至一旁,不再出声叨扰。
她低垂着眸光,思绪却回响起陆麒阳在出京前对她的交代——若是柳愈要以王妃为质,那便推之顺之,让陆子响去芜州捉拿王妃。陆子响若犹疑不决,那便定其心志。
书房中安静了一阵子,门外头忽传来内监的声音:「陛下,皇后娘娘来了。」
陆子响连忙搁下笔,起身道:「让皇后进来吧。」他亲自开了门扇,对门外人笑道:「飞霞,你不是惯常爱在这个点小睡?今日怎么不休息?」
季飞霞手提一道金箔食盒,面庞上淡施脂粉,一身富丽。听闻陆子响如此言语,她唇角一扬,露出一道甜笑来,轻快道:「今日天闷,睡不着。想着陛下还在为国事辛劳,臣妾便命小厨房做了一道解暑的莲花冰羹来。」
季飞霞将食盒交到了内监手里,抬眼间,却扫到了站在一旁、规规矩矩的沈苒,笑容顿时一僵。
季飞霞早就听闻这沈苒心思聪敏,不仅擅诗词歌赋,甚至还能对那治国之事说道上一番;用陛下的话来说,便是「才见不输男儿」。因而,陛下特许沈苒以女官之身在书房侍奉。
这等殊荣,便是皇后都不曾有的。
见到沈苒,季飞霞便有些不高兴。
——自己答应了照拂沈家父母,这才换来了沈兰池出京。本以为陛下从此会断了那个不该有的念头,与她相携白首;谁知道,如今又来了个肖似沈兰池的沈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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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子是只纸老虎 卷三 第47章[03.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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