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太娇纵 中 第四十九章

  到陆晋片下油汪汪的烤全羊,先喂过恩和,正要连着小刀送一片给云意时,却发觉身边空出了半个座,原来她整个人都已经偏向格尔木,两人一言一语不曾停过。他「哎哎」两声,没人理,自讨没趣,只好张嘴喂给自己。
  再看眼前,娜仁托雅在热闹与欢笑中献出一舞,回过头来找她的朝鲁叔叔,却瞧见他心心念念只望着汉女背影。气不过,上前来出言挑衅,「额各期也来跳一曲,草原上能跳舞的女孩儿才是最美的花,额各期不要害羞呀。」
  云意静静看着她,不说话。娜仁托雅觉着这人半点面子不肯给,越发要拉她出来,一赌气便伸手去拽,当即让德安握住了手腕猛地甩开,厉声呵斥道:「放肆!好大的胆子,敢对殿下不敬!」
  娜仁托雅听不明白,只晓得受了欺负,要去找阿爸、找朝鲁叔叔诉委屈。
  没等陆晋说话,云意已伸出手来,由德安扶着施施然起身来,带着笑,冷冷分给娜仁托雅一眼,便侧过身去看老族长,「舟车劳顿,着实乏得厉害,云意这厢先行告退,还望族长见谅。」
  「哪里哪里,身体要紧。」
  云意微笑颔首,再不看陆晋一眼,转身便走。
  他远远喊上一声,要跟上来瞧,被云意一句,「你不许过来!」钉在原地,场上能听懂汉语的再没一个敢出声。
  回到帐中,云意问德安,「玉佛呢?」
  德安从袖中取出玉佛来,递到云意身前。
  「扔了——」
  「是。」
  她再问,「我记得你干爹身边原有几个特能孝敬的大盐商,北边如今还有人走动么?」
  德安道:「有的,奴才记得有个叫王进原的,就是做南北买卖。」
  云意道:「回头让他抽空走一回特尔特草原,给几袋子盐把方才那个娜仁托雅买回去,事成支会你干爹给他讨个官职,多往关外走动,往后有的是好处等着。」
  德安垂下眼皮,应道,「奴才遵命,这就去办。」
  齐颜部位于京师与乌兰城之间,北边正对北元蒙人,位置特殊,战略上敏感之极,应为兵家必争之地,换个说法,则是多灾多难夹缝求生之所。
  因而在此地生息繁衍的齐颜人性坚忍、勤而善,虽不与北元为舞,却也撇不开身上蒙人血缘,歌舞骑射生成本能,马上马下风姿绝艳。
  云意就是听着这样绵长悠远的歌声,缓缓梳着发尾,静静入了神。头一次,她羡慕起陆晋,茫茫人世间,苍苍岁月里,尚有一处净地,一个遥远故乡,可用以期盼、怀想、憧憬,以及在茫然无措或走投无路时逃避藏身。
  而她的家乡成废墟一片,高高宫墙再也筑不起寂灭的心房。
  他们欢笑,他们起舞,他们歌唱,而她在喧天的热闹里陷入前所未见的孤独,无力感像是漆黑浑浊的水,一点点将她湮没,一寸寸逼她窒息。在灭顶之前,她留着最后一口气令红玉与德安退出帐内。
  帐中只剩下她一人,深入骨髓的孤独令人无法呼吸。她坐在妆台前,攥紧了衣襟,眼睁睁看着西洋镜中苍白脆弱的女人慢慢被命运击碎,她灰败、凋零、急促喘息。
  他们在唱什么?特尔特草原的花朵,美丽的琪琪格,天上明月地上溪流比不上你璀璨笑容。
  眼泪无声低落,一颗颗坠在红木台面,化开,再化开,分流四散,各自飘零。
  她被莫名袭来的疼痛折磨,疼得蜷缩了身体,低伏在妆台前,佝偻好似一瞬间老去,留人间一具枯槁干涸的身体。
  自始至终她没发出半点声响,因此疼痛益发剧烈,伤口更显深刻,她的痛苦无法弥合亦无人可诉,孤独似阴云笼罩,如影随形。
  「都站门口做什么?你们主子呢?」
  「殿下嘱咐要一个人待会儿……」
  「让开,还拦上爷了!」
  云意听见声响,早已经擦干泪,洗过脸。除却眼眶微红,声音浑浊,再没有其他破绽。
  陆晋不顾阻拦撩开帘子走进帐中,云意的发尾已然梳通,略侧了身子轻声问:「都散了?」
  「散了。」他懵懂中已觉出不对,无奈慧根不具,参不透女人海底心。
  「那便歇着吧,我叫红玉绿枝进来伺候。」她站起身,绕过陆晋,没能给他多一分关注。
  就是在男女情爱上再如何迟钝,这会子也得幡然醒悟,一把握住她手臂将鸭青色睡袍下面娇小可怜的人带进怀里,捧起她的脸,他半眯着眼睛,仔仔细细读过一遍,以一把极其诱惑的低哑嗓音贴近了问道:「哭了?」
  云意垂目看他被酒水沾湿的襟口,淡淡道:「风沙大,揉红了眼罢了。」
  陆晋却不信,陪着小心试探道:「是我做错事了?」
  她咬着下唇,不说话。
  他继续追问,不肯罢休,「你叫我停在那儿不许走,我该追上来才是?」
  「这话不妥,原不该在人前如此任性,云意这厢向二爷请罪,还请二爷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这一回……」
  「我不喜欢。」他看着她的眼睛,写满了愁绪与无助的一双眼,令人心酸,「我不喜欢你跟我说这样的话,我喜欢你生气,你发火,你咬我骂我都好,就是不许再说这种话。」
  她撇过脸,依然淡漠,「二爷喝醉了。」
  「知道你不喜欢,我现在都是量力而为。总不能喝个烂醉,回头来折腾你。你经得起么?」他话语中已带着玩笑,企图化解她眉心驱不散的哀愁,不想到最后只是徒然。
  她强颜欢笑,「确是经不起,谢二爷体谅。」
  「顾云意——」
  「二爷能放手了么?五六月热得很。」
  「你——」一股气胸口里乱钻,他深呼吸再深呼吸,几乎就要被她轻轻巧巧一句话气得胸膛炸裂。他有火没处撒,不得不傻兮兮绕着帐子绕圈。等好不容易缓过这口气,再看云意,竟已经歪倒在榻上,半梦半醒。
  好家伙,他今晚非得跟她掰扯清楚不可。当即找了个小马扎坐到床边来,把歪倒的小人扶正坐稳,拿出师傅考学生的架势来,困住她双手,严正以待。
  「跟我说说,今儿究竟为什么生气,又为了什么躲起来一个人哭,不说清楚今晚上咱们谁也别睡。」
  云意掀起眼皮,不耐道:「这点子事也要说明白,就没见过你这样烦人的,自己想!」
  他若是能自己想通关节,又何必追问于她。
  再要问,她一个字不回,留下他冥思苦想,求解不能。过不多久灵光闪过,一拍腿,「吃醋了?情歌都是旁人唱,我可一个音没开口,就等唱给你听呢。」
  云意歪着头,抬了抬眉毛,示意他可以开始了。
  他便退开三步,单膝跪地,张开双臂唱起来,「斟满了马奶酒轻轻的举过头,扭起折腕舞挥动红彩绸,你百灵鸟似的歌声甜透了春秋冬夏;姑娘啊,骑上白鬃马跟着风儿走,我愿做你身边一只小羔羊,愿做你手里的格桑花,愿做你白马,陪你去天涯……」
  他的声线低沉,伴着帐外未能休止的马头琴,仿佛真能飘去天之涯海之角,无拘无束,自由自在。
  但,今日握得紧紧的两只手,能共此日夜多少年,谁也不知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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