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说酒是最好的疗伤药,醉过去,万事皆休。
他记得她说过,她自幼出入两仪殿,听那些个阁老、尚书、太监们吵吵嚷嚷议事,任是哪一个都有乡音,还有的两个同乡吵起来,骂的都是家乡话,在场的只当他俩唱戏,每一个听得懂。
曾经有那么多争执吵闹,甚至于你死我活,到最后他脑子里留下的只有她娇俏的脸,浮着花一般的笑靥。
「云意……你回来……你回来……」
迷蒙中他似乎看见了她,在飘摇的纱帐后,一段窈窕婀娜的影,似她,又相距甚远,再眯起眼仔细看,分明就是她,一身白衣纤尘不染,如天上云,是他此生都遥不可攀的风景。
他站起身,急迫地往前冲,拉开重重纱帐,在夜风中,薄纱后,望见一张似曾相识得脸,一段写满旧事的长发。
「云意……你回来了……」
她跪在他身前,牵起他的手,将男人粗糙温暖的掌心贴与脸侧,闭上眼,垂目时的温柔令人沦陷。
她说:「是的,二爷,我回来了。」
一切美妙得如镜花水月。
巴音在殿外与查干商量,「唉……要怪就怪我……」
查干连忙说:「怪我怪我,主意是我想出来的,二爷到时候要抽筋扒皮都找我一个人。」
夜里冷,巴音搓了搓手,长叹道:「我这辈子还没见过二爷这样,咱们二爷,心里苦啊……」
查干附和道:「可不是吗,咱们二爷是有情郎。」
女人的皮肤,带着春末浓香,也如同花瓣一样柔软易碎。他掌心紧贴她侧脸,厚重的茧摩擦着薄透的肌肤,带来一股搔在喉咙末端的痒和疼。
她将他当成救世主,是黑夜里唯一一束光,是汪洋中飘来的小舟,是她救命的法宝。
然而这些缠绵的情与爱还未来得及萌芽,他倏然远离,甩脱她,就像丢掉一件破衣裳。
耳边传来长刀出鞘的铿锵,利刃划破浓厚的夜,刺破风,似一支离弦的箭,直刺咽喉。
雪亮的刀锋扎在眼底,就停在她咽喉半寸距离。她眼中还有未诉的情,已全然被他阴狠的眼神碾得米分碎。
陆晋右手持刀,身如松柏,立在殿中。扬起的纱帐缓缓落下,不慎擦过锋刃,无声中裂作两段,再飘飘摇摇依依不舍落地。
陆晋的目光似赢,牢牢锁住她,她却始终专心致志地关注着一段轻纱的飘摇人生,让人猜不透,道不明。
「你是何人?因何在此?」可恨他的无情意,悍然再往前送上三分,锋利的刃便直抵她脖颈,划破了雪白无暇的皮囊,勾出鲜红耀目的血。陆晋勾唇冷笑,「不说?杀了你!」
她适才了解,至此退无可退,只得仰起头,露出一张纯净无暇的脸孔,已足够勾起他对昔日、对云意,无法抹去的回忆。「我是顾云音,这里……是我的家。敢问将军,又是何人?」
那两个蒙古兵同她说,若想要活着,便扮成小六儿,与眼前这位蛮夷长相的外族将军赴巫山共欢乐。短短一句话,已足够她将内情猜个通透。小六儿从来是什么都不缺的,身份、地位、宠爱,如今是良配。
「你因何来此?」
「逆贼已死,我孤身一人无处可去,夜间闲游,偶然至此。」
陆晋收了刀,向后退上半步,酒意未减,脚步踉跄。他不屑,「偶然至此?你当爷是李得胜那帮傻子?」转过身再回到酒堆里,要醉死方休。
仰脖猛灌,半坛子烈酒下肚,打个嗝儿眼神失焦,落魄如同街头乞儿,「顾云音?爷记得你,云意的二姐。二姐有什么用?人都死了,还让我建个府邸把二姐供养起来?」
不管顾云音作何反应,他自顾自摇摇头,咕哝说:「不成不成,她瞧见了,梦里也不消停。爷不会哄人,男人不兴做这个。」
云音默然浅笑,抬手抹去颈上血污,任初冬寒风撩起她单薄的纱衣,施施然起身来,缓缓走向他。
夜深,酒香浓艳。
「那……她有乳名没有?」他牢牢抱着酒坛,傻傻问。
「正经的倒是难找,只记得贺兰钰见了她不论人前人后都叫六斤。她听了发火,回回见面都要闹上一场。」她坐得腰背挺直,而他几乎是瘫软在地,于是她望向他时需稍稍地头,本就温柔的眼神里便多含一分长辈的宽容。
仿佛只当他是顽劣少年,胡闹完了,终有一日要回头是岸。
「哼——这算什么狗名字。」
云音柔情脉脉,细语道:「依稀记得父皇为她拟过小字,一说叫观音婢,一说叫明月奴,都是从古意,说来拗口,云意自己也不大喜欢,后来便再没有提起过。」她轻声低叹,大约在自怜身世,「这世上也就只她一人,敢对父皇说不好、不要。旁人若得了好字,谁不是千恩万谢的?小六儿打小儿就与我们不同。」
「她就是如此……」陆晋陷入迷乱的回忆里,他记得她说过,因着父皇宠爱,宫里头人人都让着她,连太子也不例外。但她说这些时,脸上并不见得意,他窥见的是深深的落寞。
「她出生那一日,老齐王就藩的旨意宣告天下,父皇的太子位稳如泰山,小六儿便被视作祥瑞,常伴父皇左右。我们这些个……自然是极羡慕的。我记得有一回,太子抢了小六儿的南海珠,被父皇责罚呵斥。宫里头便再没有人敢同她起争执,就连皇后……恐怕也要让她三分。」
陆晋恍然,「难怪……」难怪她宁可葬身地宫,也不愿同他一道出来。她与她父皇之间的孺慕之情,他无法体会,也不能想象。他似乎,永远也参不透她。
云音说:「出嫁前,她是万人之上,坐拥无人能及的尊贵。现如今……不能怪她。」
「她住哪儿?」
「春和宫,淑妃院落。」
子夜时分,他跟着云音往内宫深处去,按图索骥,找到故人旧居。院内花落,冰霜寥寥,门庭苍凉。云音领着他,走入女儿香闺。
被顺贼占了这些时日,却还能瞧出往日的秀雅清新。
云音随手指向一只汝窑瓶,叹惋道:「从前满屋子都是连城之物,如今……全被那帮子匪贼抢了个干净。」
「她……可有心爱之物?」
「从未听她提起,即便有,也绝不会诉与人知。」云音淡淡一笑,「她呀,也就光喜欢吃吧。就为这个,宫里头南北厨子比玄宗爷那时候多一倍。父皇那,要做什么都随她。」
陆晋坐于绣床,轻轻抚过半旧的床褥,却已经找不回她的影。
他站起身,走到荒芜的园中,寒冷夜风里吹上半晌,酒醒了,也没了先前的恍惚劲。
双手背在身后,问云音,「你可有打算,日后将去何处?」
她扶着门,半个身子倚靠在门框上,眉目间依旧是云淡风轻,应他说:「我早已经无处可去。」
陆晋道:「你选一处宅院,选定了就是你的。」
她含笑道:「当真?」
他背对她,沉默不语。
云音说:「我选这里,春和宫。」
陆晋道:「此乃宠妃居所。」
云音便只是笑,即便面对的是一袭遥不可及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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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太娇纵 中 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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