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楚娇医 卷一 第五十章

  这算是道歉?
  易楚看着面前浑身戾气的人,心想:这种人恐怕一辈子都不可能低声下气地说出「我错了」,或者「请原谅」之类的话吧?
  深吸口气,易楚平静下来,「我跟画屏说过了,回去会将方子重新写过,侯爷找人按方抓药就行,至于其他,一看天意,一看人事。」
  林乾身子微微前倾,恳切地说:「能否请易姑娘代为抓药煎药?如果可以,夫人服药时,也想麻烦姑娘在旁边看着。」
  声音压得很低,里面的关切不容置疑。
  易楚思量一番,杜俏这种情况确实也不好让其他郎中在旁边守着。况且,她也确实为杜俏捏把汗,遂点点头,「好。」
  林乾如释重负般喘口气,「多谢姑娘。」
  易楚屈膝福了福,告辞回家。
  回家的第一件事就问起易齐。
  易郎中平静地说:「闷在房里一直没出门,阿楚,阿齐并不是你娘跟爹爹的孩子,之所以瞒着你,是不想你们之间有嫌隙。爹只你一个孩子,若爹不在了,你再没有可以说话商量的人。这样,你们好歹一起长大的,能彼此有个依靠……仔细想想,爹确实做得不好,对阿齐并不公平。」
  是夜,易楚跟父亲将药配齐包好,因怕杜俏失血太多,又额外备了温补养气的药。
  易郎中考虑得更周到,将服药后可能出现的情况及对策一一讲给易楚,如果服药后迟迟打不下来该怎么办,如果血流不止该怎么办。并教给她两套针法,实在不行,就施针加推拿。
  易楚连夜将技法记熟,又在穴位图上演练了好几遍才回屋歇息。
  与此同时,位于澄清坊的林家也有不少人迟迟无法入睡。
  赵嬷嬷终于鼓足勇气豁出老脸,对林乾讲了易楚的担忧。
  林乾听罢,许久没有作声。沉默了好长时间,没去书房歇息,而是进了暖阁。
  自从入冬,杜俏怕冷,就搬到暖阁睡觉,暖阁比正房的床小很多,两人睡着略有些挤,林乾便大多时候歇在了书房。
  杜俏精神不济,早已入睡。床头留了一盏灯,烛火跳动,照在她瘦小的脸上,更显孱弱。
  林乾想起当年初见她时的情形。
  彼时,他年方十六,正青春年少风华正茂,受尽京都女子追捧,上门说亲的人家如过江之鲫。
  他不胜其烦,约了好友到积水潭赏荷。
  七月的积水潭凉风习习柳荫丛丛,荷花开得正盛,枝枝挺立,袅娜多姿。荷叶上滚着朝露,如洒落的珍珠,光芒璀璨。
  好友诗兴大发,当即吟哦一首,又撺掇着他作诗。
  他本不善文墨,许是酒至酣处自狂狷,于是也高声吟道:「柳絮池塘香入梦,湘草高岭寒侵衣……」
  才只得了两句,就听一旁窃笑声,接着清脆的声音道:「都已经七月,还提什么柳絮,既不应时又不应景。再说积水潭也不是池塘。」
  说话之人就是杜俏,她才六七岁,梳着包包头,穿粉红色纻纱比甲,小嘴撇在一旁,极为轻蔑的样子。
  牵着她手的是个年轻妇人,忙不迭地道歉,「小女年少无礼,还请公子勿怪。」
  杜俏不服气,比着口型道:「你就是说错了。」
  当着妇人的面,他自不能跟个小女孩一般见识,便冷冷地说,「无妨。」
  妇人又教训杜俏两句,牵着她离开,没走两步,杜俏回转身,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阳光下,她一双眼眸乌漆漆地黑,比荷叶上的露珠更闪亮。
  他年轻气盛一时促狭心起,顺手捡了块石子拿捏好力道,朝着她的腿弯扔过去,想给她个教训。
  石子距离杜俏尚有半尺,被她身旁的少年抬脚踢飞了。
  少年不动声色地回头看了他一眼。
  林乾便有些后悔,自己就要行军入伍的人,还跟个小丫头计较什么。
  后来,他打听过,少年是明威将军的儿子杜仲,小丫头就是杜俏。
  明威将军是他一直崇拜的人,据说曾凭一杆长枪出入敌营斩杀敌首若无人之境。
  时隔多年,他瘸着腿从湘西回来,婚姻上诸多不顺,成为京都街头巷尾的谈资。与他同时被议论的还有杜俏。
  林乾不相信,有着一双秋水明眸的杜俏会是傻子。
  或许是出于对明威将军后人的怜悯,或许是想求证杜俏是不是真傻,总之,他一时起意,让母亲托人求亲。
  林老夫人千般不愿万般不肯,却拗不过林乾,只得请了媒人。
  果然,杜俏不但不傻,反而很灵透,将家中事务管得井井有条丝毫不乱。
  传言根本就是假的。
  林乾立时想到章氏如此行事的目的,又看到杜俏处处小心谨慎,自然也猜出她在杜家的处境。
  林乾想,离开杜家,杜俏不必那样谨小慎微,应该会活得肆意快活了吧?如此,也是他为明威将军尽得一丝微薄之力。
  事实恰恰相反,杜俏非但没有肆意,却越来越沉默。
  假如说,初嫁的杜俏是石缝中顽强生长的小草,现在的杜俏就像温室里濒临凋落的小花,一天天地枯萎。
  林乾开始怀念初见时的杜俏,虽然有点小小的讨厌,却生机勃勃活力十足。
  想起赵嬷嬷的话,他看了眼自己右腿膝盖下空荡荡的裤管,握紧了拳头。
  夜很短,不过倏忽间,窗户纸已泛起鱼肚白。
  林乾吹灭即将燃尽的残烛,拿起拐杖准备离开。许是坐的时间太长,两腿已经麻木,竟然吃不住劲儿,「咚」一声摔在床边。
  响声惊醒了杜俏,她懵懂地睁开眼,看到地上的林乾,本能地伸手去扶,又想起他往日的怪癖,悻悻然缩回了手。
  外头值夜的锦兰与素绢听到动静急匆匆地进来,见此情形吓了一跳,一人忙扶着杜俏坐起身,另一人作势去搀扶林乾。
  林乾冷声喝道:「都出去。」
  锦兰与素绢不敢多语,低着头走出门外。
  床边的地上铺着绒毯,并不冷。
  林乾揉揉麻木的双腿,突然向杜俏伸出手,「拉我起来。」
  杜俏讶然,这根本是从不曾有过的事,是不是听错了?
  还犹豫着,林乾已经不耐烦地说:「让你拉起我来,没听见?」
  杜俏坐正,弯身够他的手,却不想,林乾腿脚不灵便,手劲却极大,使力将她拉下床,堪堪落在他的怀里。
  杜俏尚未反应过来,耳边传来林乾的声音,「就这点力气,以后怎么服侍我?」
  杜俏又是气恼又是羞愧,双手搭着床边便要起来,林乾却箍住她不放,「还有,以后多吃点饭,全身都是骨头,是要硌死我?」
  杜俏顿时感到委屈,刚才锦兰要扶,他不肯,指明让自己扶,现在又诸多不满与挑刺。可自小被教导着夫为天,她也不去辩驳,忍着泪道:「要不,我换人进来服侍侯爷?」
  林乾扳过她的脸,瞧见眼眶里盈盈欲坠的泪珠,也不知何处生起的意愿,俯身吻在她眼角,吮掉两滴清泪。
  只是,更多的泪绵绵不绝地涌出来,顺着脸颊往下淌。
  林乾的唇追随着泪珠,滑过脸颊,印在她的唇上。她的唇很软,又凉,带着泪水的咸味,稍触及,就吓得往回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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