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初二站在劈里啪啦的炮仗堆里,咧着大嘴接受这份热情。她实是不想打击这些人的积极性的,毕竟自先帝去了以後,圣上除了出远门时让他们报一报天气以外,就没再怎麽用到他们过。
连十九一路跟着宁初二,直到确定人家确实没正眼瞅他一眼,才又默默地回去了。
年关将至,大祈的排练也越发紧张起来。宁初二整日忙着教二神步伐,累得颇有些晕头转向,也就更没时间管其他人又作了什麽妖了。
寒梅树下,男子一身雪白长衫立於树下,神色忧伤地瞪着头顶的一弯月,便是树上的积雪落在皂靴上,也没心思抖落一下。
有半个多月了吧,他老婆已经足有半个多月没搭理过他了啊。想他人见人爱的一代小太岁,什麽时候这麽被人晾着过?他这是连带钦天监的茶水也喝了个精光,也没见人正眼瞅他一下。
连方氏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嗑着瓜子,恨铁不成钢地说:「不就是个女人吗,你便叫程元在你跟前晃上两天,等她醋了,自然会来找你了。」
再去惹她?连十九默不作声地摇头,他还没活腻歪呢。
「您要是没旁的主意,就回府去陪我爹吧。」
这是……摆明是在下逐客令了。
连方氏不满地瞪向自己儿子,「为娘的在你这儿待会儿都不成了?可见我是没那个女人受你待见。不过话说回来,要非要在程元和初二之间选,我还是欢喜那个傻的,你们有什麽事情说开了去不就好了。前几天我那个三叔家的二闺女过来同我谈天,说到自己家老二的那个儿媳妇,真格是个不省事的。单说她舅公家的老丈人的……」
连方氏犹自念叨着,也知道自己儿子不耐烦听这些,无非就是好心想让他换换心情,然而再抬眼时,哪里还有连十九的影子。
她冷着脸问大春,「你们家爷什麽时候走的?」
大春结结巴巴的,想着将她那套舅甥闺女之类的念下来真格是挺费劲的,便言简意赅地说:「听……不下去,就走了,您、您还是回家去吧。」
这一句话下来,伤害的如何不是一颗关爱儿子又被冷落的心?最关键的是,连夫人不欢喜了。连方氏心想,你们都不拿我这家庭妇女当回事儿,打量我真没本事呢?宁初二欺负人都欺负到我儿子头上了,你们不说开口找我帮忙,还处处不待见我,我能让吗?
於是赶着次日下衙的时辰,连方氏拎着自己的上吊绳就去了宁家。
彼时,宁老夫人正在院中锻链身体,猛然看见这麽个主儿冲进来,吓得浑身都是一哆嗦。
连方氏说:「前亲家,你闺女人呢?」
她颤颤巍巍地指了一个方向,抬起裙摆就跑走了。原因很简单,她也怕这个随时随地都能整出么蛾子的女人。
她这一下意识的动作,多少让连方氏自省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平日是不是死得太勤了些,连同龄人都这般不待见她。
但是眼下可不是琢磨这事儿的时候,脚下一抬就去了宁初二的房里。
还算雅致的厢房内,燃着一盏灯烛,连方氏前脚刚一进屋里就看到一地的花生壳。
宁初二盘腿坐在床沿上,手里仍拿着一本祈愿大福,读得甚是仔细,听到脚步声也只当是自己的弟弟宁中秋回来了,胡乱指了下一旁的小几,「要吃自己拿。」
连方氏就当真抓了一把,坐到她跟前,「晚饭就吃这个?难怪你瘦得连福相都没有了。」
宁初二险些从床上直接摔下来,她怔怔地看着面前这个神奇的女人良久,才反应过来这是个真人。记忆中她从未见连方氏进过宁府的大门,也难怪她会惊愕了。
「连夫人……」她低低地唤了一声,顺着床沿下来将鞋子穿好。
手足无措之下,却是习惯性地屈身行了个女子的礼仪,也不管那一身笔挺的朝服做这个动作有多麽不伦不类,「您怎的……这个时候过来了?也没让人提前知会一声,也好……给您预备些晚膳不是?」她不敢说您发什麽疯了,夜色将至,赶着饭点闯人家的宅子。
连方氏瞧见她这模样却莫名觉得受用了,在儿子那受的那点憋屈也都舒坦了不少。她抬手优雅地抚了抚头上摇晃的金珠坠子,「来看看你。有什麽吃的便拿出来放上吧,我也确实没用过饭呢。对了,许久没吃你做的东西了,加个鲈鱼,新鲜的。」
宁初二就赶紧吩咐人去准备,撸着胳膊去了後厨,半点不敢怠慢。
席间宁初二的娘闷头吃完就走了,挺没义气地丢了宁初二坐那儿受气。不过这位前婆婆今儿也奇怪,再不像三年前那般挑三拣四,吃得也还算香甜,「你的手艺,细品之下倒是有些滋味的。」她堪堪放了筷子,道出这麽一句。
宁初二愣是没敢接。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连方氏的突然造访,宁初二心里多少是有数的。面上也只笑着,「夫人喜欢吃,下次再过来就是了。」
「夫人?」连方氏刚端起的茶碗复又放下了,「怎的不叫婆婆?」
她承认,宁初二刚嫁进连府的时候,她是一百个不愿意的。她是大家出身,自幼根深蒂固的就是门第之分,这怪不得她,整个大堰朝的嫡子、嫡女受的都是这样的教育,她会有这样的观念并不稀奇。
只是越到後来,连方氏倒是越觉得这傻乎乎的姑娘有几分意思。孝顺自不必说,自己作成什麽样,她都傻傻陪着,就连她儿子看她上吊都看腻歪了,她还在一旁苦口婆心地劝着。
官家千金多少都有些矫情,她矫情惯了,有人配合着,自己都有点乐在其中。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恶趣味,不然她就不是连十九的亲娘了。
宁初二自请和离,她也没觉出什麽,琢磨着走不就走了,再抬进来一个更好的便是了。但是时日久了她才发现,她真的有点想那个傻媳妇,如今她便是隔三差五地想上会儿吊,都没人站在树下哭了。
程元的到来无非就是个引子。她知道自己儿子喜欢宁初二,她也想将宁初二劝回来,又碍於自己身为长辈的面子。
生生抹了一脸的黄泥堵在她下衙的途中,哪里是担心什麽县主,就是想让这个小东西回来罢了。
宁初二没想到她婆婆用了这一顿饭之後,竟然说出这样的人话,差点就以为她回光返照了。低头瞅着面前的饭碗,小小声地说:「我……已经不是连家的人了,再叫您婆婆,便不合规矩了。」
「那怎样才算连家的人?」连方氏刮着碗盖子,神色淡淡地说:「我那孙儿不是你生的?我那儿子没同你睡过一个床榻?一张废纸顶得什麽用,你是连家的人,我和连喻认了、十九认了,这便足够了。」
宁初二几乎控制了全身力气才没有将手里紧攥的那张符纸贴上她前婆婆的脑门。这是唱得哪一出啊?长期受到压迫的劳苦大众是很难平静接受来自上头的无限关爱的。
她呐呐地看着连方氏,「您有什麽话便直说行吗?您现下这样……」她瞧着害怕。
连方氏就不扯那些弯弯绕了,右手轻抬扣了下桌案,「我儿子病得快要死了,你跟我回去看看。」她心里明白,这两人有解不开的心结,直接让宁初二过去,她肯定是不会去的。
「你莫要当我是唬你的,我是十九的亲娘,自己儿子现如今的样子,我瞧着都戳心窝。自上次云都之行,他的伤寒便没好透,这几日更是连药都不肯吃,强撑着去钦天监看你。你倒是说说,那地界多冷啊,一个观星台足有个城门楼高,不冻得严重了才怪。
你就这麽狠心,看着睡了你三年的男人就这麽去了?我可跟你说,我儿子要真这麽病死了,莫说是我,就是整个连府也与你宁家没完!」
什麽叫睡了她三年啊?他们两个分明是互相睡的!宁初二不语,可连方氏这一招恩威并施,到底是有些用处的。且那话说得前後对起来都分毫不差。连十九确是每日都来观星台,宁初二也确是正眼不曾瞧过他,这人是不是真病了,还真说不清楚。
宁初二道:「这事……您找过大夫瞧过不曾?我去了,也未见得就能好。」
连方氏挑眉,「这事还要大夫瞧?我儿子那是心病,瞧了也没用。你还没明白吗?他不是治不好,是不肯治!」蛇打三寸,谁说连方氏又是个省油的灯呢?
宁初二心里泛着嘀咕,轻声说:「夫人,真不是我不去瞧,只是……」她叹了气,这事儿啊,一句两句还真掰扯不清了。
连方氏瞧着宁初二有了松动,心里就泰然了,当下也不跟她多说,老法子将腰间的上吊绳往手上一绑,出门就去找树了。
熟悉的一幕再次在宁初二的面前上演,除了地点换了一换,连台词都跟过往的一模一样,「混蛋儿子啊,你说你怎麽就娶这麽个媳妇啊,这不是将娘往绝路上逼吗?这让我死後还如何面对列祖列宗啊,还怎麽在初一、十五祭祖上香啊……你快瞧瞧她啊,就那麽傻不拉几地站着,动也不会动,摆明是等着我揣凳子抹脖子往那边子呢。想我十八岁嫁进……」
「婆婆。」宁初二站在树下,单手举过头顶,「我跟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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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富何求 下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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