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问归期未有期 第四十一章

  「打从我出世以来,王府便容不下我,她的眼睛从未好好看过我,她恨透了我,她最希望死去的人是我。」
  湛子宸绝望地看着身下那一池黑幽的水,他想着那一天,想着另一张与自己相同的面孔,想着,为何他们之中,仅仅只有一人活下来。
  「我还记得,他来找我,他问我愿不愿意顶替他的身分。」
  听见湛子宸用着几近沙哑的声嗓,没头没尾地提及那一段,仅有他们兄弟俩知情的密事,俞念洁当下大楞。
  「他说,他从来就无意当羲王府的世子,他更看不惯娘亲的偏袓,哪怕娘亲是偏袒他,他说娘亲这是造恶因,势必要结恶果,他不愿见娘亲遭受报应,他宁可犠牲自己,也不愿我因他而死。」
  俞念洁发觉自己浑身颤得更厉害,而且,不全然是因为池水的冰冷。
  尽管他说得混乱无章,近似喃喃自语,可她却能从中串连而起,将一切前因后果缀补完整。
  「可我后悔了,我不该因为一时的贪心,更不该因为长久以来对他的妒忌,就答应了他荒唐可笑的要求。」
  这是属于「湛子宸」对那一日的记忆吗?原来,湛语辰是自愿的,他早已看透简氏的那点心思,方会在跌入池塘后,决心求死。
  可即便如此,她依然不信,死的那个人是湛语辰。
  因为只有她最清楚,此际她面前的这个人,分明就是十年前的白辰。
  世上玄奇之事何其多,离魂附体,魂魄错体,诸多奇人怪事,她时有耳闻,不足为奇。
  可只有真正遇上这等事,方知要让自己坚定的相信这一切,需要多大的勇气与决心。
  她坚信,湛语辰的心魂是因湛子宸的死,而受尽折磨,方会逼自己扮起了湛子宸,帮着死去的湛子宸,将他满腔的怨慰与不甘,彻底宣泄而出。
  可湛语辰终究是湛语辰,永远也当不了湛子宸。
  他的矛肤,他的挣扎,乃至于愧对亲者的那份负疚,使得他分不清自己是谁,陷入了无尽的自我折磨之中。
  「我才是那个该死的人,倘若没有我,他与娘亲都不会死。」
  听着他无比绝望的低语,那嗓中犹夹杂着苍凉的笑,她心痛如绞。
  「够了……没有谁是该死的,每个人的命数早已注定,纵是神佛也难改。」
  「娘亲如此恨我,宁可自缢,也不愿承认我这个儿子,当初我活下来,又有何意义?」
  俞念洁只能陪着掉泪,却是不知能说上什么话来安抚。
  简氏性子甚是倔硬,行事太绝,又笃信预言,方会成就今日种种恶果。综观来看,她贵为人母,却是极为自私偏颇,同样是出自她腹里的孩儿,受到的待遇却是天地之别。
  如今她选择用最决绝的方式来赎罪,留下了更多悔恨与痛苦给予后人,对湛子宸而言,无疑是欲致他于死的一大打击。
  「子宸,你听我说,太王妃不是为了躲开你才……她是因为懊悔,因为愧疚,方会逼自己走上绝路。」
  「我不信……我不信。」他哑然失笑,眼中一片麻木,笑里全是满溢而出的痛。「她就这么恨我,她恨我不该活着,恨我应该将身躯让给湛语辰。」
  「子宸!你清醒一点!」
  俞念洁拽紧了身前男人的手臂,将脸贴在他僵硬的后背上。
  「太王妃多年来受梦魇所苦,她悔不当初,她心中对你有愧,她……」
  「可她依然希望活下来的是湛语辰,不是我。」
  面对他这席反驳,俞念洁无话可说,只能心疼的猛掉泪。她明白,此刻再多的安慰都无济于事,他对简氏是当真绝望透了,他对这个娘亲的期盼有多深,对她的死便有多恨。
  这个心结,这份怨恨,这份自责,只怕不是几句安慰便能化解。
  可即便如此,她依然得陪着他,守着他,以防他做出任何憾事。
  于是,俞念洁不再言语,她只是忍下冻骨的寒冷,将身前那个绝望至极的男人抱紧。
  近乎一整宿,两人就这么半身浸泡立于冰冷的池塘里,直至她的体力再也撑不住,眼一闭,当场昏厥软下。
  哪怕失去意识之际,颤抖的泛白小手,依然将男人的手臂紧搂不放。
  生亦同生,死亦同死。
  额头似一把火在烧,俞念洁动了动唇,眼皮微微掀起,迷糊之中,她看见伺候她的小丫鬟翠翠,手忙脚乱地端来一碗药汤。
  「夫人,您可终于醒了,翠翠这就喂夫人喝药。」翠翠拨动汤匙,g了一口凑近她唇间,小心翼翼地喂起。
  俞念洁意识昏乱,却又来不及出声阻止,就这么被喂了一口药。
  药未入喉,光是嗅着那药香,她便知晓那是治疗风寒的桂枝汤,因此她并未抵抗,顺从地饮下。
  趁着翠翠舀第二口的空档,她连忙启嗓问:「王爷呢?」
  「夫人莫慌,王爷有其他人照料,已服了药汤,刚刚大夫也来过,不会有事的。」
  所幸他安然无恙……
  闻言,她紧悬的一颗心才安下,张唇含下翠翠喂来的第二口药。
  「这药可是大夫开的?」
  「不是的。」翠翠摇首。
  「那是谁开的?」她不解。
  「王爷晕倒前,命人去给夫人熬上桂枝汤,让我给夫人喂下。」
  她愣住。湛子宸?这怎么可能……
  「那时王爷可有任何异状?」她语气略急的追问。
  翠翠偏首寻思,道:「王爷那时虽然也病了,但很是担心夫人的身子,大夫又迟迟未来,王爷把下人训斥一顿后,便命人先去煎药,喂夫人喝下。」
  「你说,王爷训斥了下人一顿?」俞念洁紧扣这一句至要关键续问。
  「是啊!王爷的脾气……夫人是明白的。」翠翠一脸心有余悸。
  既是如此,那么便不可能是湛语辰。
  不谙医理的湛子宸,在紧要关头之时,竟然懂得让下人去熬桂枝汤……这说明了什么?是否,当真验证了她的生魂附体之说?
  病仍沉着,俞念洁意识有些混乱,只能厘清片段思绪。
  「夫人,您先把药喝了再睡吧,一会儿大夫便要过来帮夫人把脉……」
  翠翠焦灼的提醒声,在她耳畔回荡,似远似近,她却已闭起眼,意识如坠一片茫茫白雾,迷失于其中。
  谁也猜想不到,她这么一倒下,便整整病了两个月。
  两个月里,她因风寒过重,诱发陈疾,发作了几次哮喘,就这么缠绵于病榻整整两个月。
  这段日子里,她整个人昏沉沉的,喝药用膳全靠翠翠喂着,几次欲下榻去探视湛子宸,都险些晕厥在地。
  每当她问起湛子宸时,翠翠总说他无恙,正忙着给简氏置办风光后事,又得应付上门吊唁的朝臣,因此无暇来探视她。
  近两个月不见他的人,她不怪他,只怕他不肯放过自己,犹为了简氏寻短一事而自我折磨。
  然而,俞念洁又怎会晓得,每当夜深人静,她服了药,昏沉入睡之时,湛子宸便会来到她的寝房,守在榻旁,静静地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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