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途的宫人都只作不见,东厂是教人闻风丧胆的一群人,等闲寻常的宫人见着了都是巴不得绕道儿走的。也有见过和龄的,心里都想着她这算是玩儿完了,甭管安倩的死与她有没有关系,反正至今十来年了,就从没人能打东厂那群人手里头活着出来。
和龄心下是真的着慌了,她左右转着脑袋观察这是走到了哪里,等出了东侧宫门,到了东六宫的范围,她这才大概发现万鹤楼是要带她往景仁宫去。可是自己又不曾杀人,难道还有强逼人认帐的吗,即使是权力滔天的樊贵妃也不能诬陷好人吧?
和龄并没有放弃希望,她咬了咬牙,横竖到时候死不承认加见机行事,能撑着就撑着。她估摸着安侬这会子也是在景仁宫,突然隐约担忧起来,不晓得这皇宫里是不是真有江湖上传言中的酷刑之类的,就像夹手指啊打板子这种……
正胡想连篇,把自己唬得脸上不是个颜色,队伍陡然停了下来,和龄一个不注意差点儿撞在前头太监的後背上。她揉了揉鼻子,雨水顺着脸颊滑落至下巴尖尖儿上,坠在胸前襟。她眯了眼睛,视线里迷瞪瞪的,天上骤然轰隆一声,劈下一条电闪,照得满世界暂态光明一片。
在和龄模模糊糊的视野里,权泊熹就那麽恍若神只一般出现了。
似乎是必然,又或许是偶然。
锦衣卫因个个穿着华服,故名锦衣卫。权泊熹从甬道边上一侧宫门里截道儿似的漫步出来,身後是训练有素,腰间佩绣春刀的锦衣卫千户、百户们。大雨滂沱,人人神情肃穆如雕塑,却只有权泊熹一个人执着伞,配上他惯常的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淡淡神情。
所谓冤家路窄,万鹤楼不大高兴,可明面儿上的礼节还是少不了的,他拱了拱手,笑道:「这般巧,原是权大人,这会儿却往哪里公干?」
权泊熹鼻子里似乎哼了一声,那声音没来得及传进万鹤楼的耳朵便淹没在疾走的雨水里。他没有答万鹤楼的话,视线却笔直望向了万鹤楼身後不远处把头埋得低低的和龄,她身上湿透了,原本红润润的脸颊此际白得发青,那弧度可人的唇瓣儿也透着紫。
权泊熹调开视线,重新看向了眼前的阉人,他表情不变,抬起眼睑对这阴沉沉的苍穹眺望了一会儿,就在万鹤楼面上快挂不住时才幽幽启了唇,「今儿这天气委实不好,闹得人心情也好不起来。」
余光里不停注意着和龄,他简直控制不住自己想要冲过去为她遮风挡雨的念头。心念方起,脚下便不自觉向前跨了一步,溅得小水塘里水花儿四散,鞋帮子上漉漉湿了一大片……到底是克制住了。
权泊熹唇角浮起一丝笑意,似笑非笑,一线阴影从他黑魆魆的眸子里掠过去,不过淋一会子雨罢了,想来不会出事。她也不过是他前进道路上一颗略微重要的棋子罢了,再重要,也不值当为了她这时候就同樊贵妃撕破脸皮。
边儿上为权泊熹执伞的笃清微觉诧异,他分明记得才刚他们大人听见说是万鹤楼将和姑娘从坤宁宫带走,那一刹神色显见是慌了,立时便扔下手头事务火急火燎进了宫,他跟在大人身边这麽些年了,还是头一遭见到大人有这样失常的时候。既然是在意的,怎的自己却看不清,如今进退维谷似的,确实难办。
对面万鹤楼又笑起来,手插进袖子里嘿然一笑,附和着道:「确实,早起见雨小了些,还道今儿个要见晴呢,谁料到过了正午越发电闪雷鸣的,雨水反倒越下越大了。」
他顿住了话头,总觉得权泊熹出现的时机不寻常,偏就这麽巧吗?他拿了人,他就下雨天的进了宫?是以试探道:「权大人这是往养心殿里去,莫非是圣上召见?却不知出了什麽大事,我倒没听见风声。」
他满以为权泊熹会顺着他的话意说点什麽,至少也能顺藤摸瓜从他话里听出点门道来咂咂味道,哪里想到自己这番心思纯属打了水漂。
权泊熹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袖襴,「都督想差了,我不过散散步,顺带便的进宫里走走。」说着,也不去管万鹤楼塌陷下去的脸色,状似不经意道:「您这又是……」
万鹤楼不信他不知道,他踅身瞅了眼那小宫女,就这麽会子,她都被雨淋得不像样了,头发沾湿在脸侧,连神色也瞧不清楚,这要真是当年的淳则帝姬可不得了,那位可受不得这个苦。
记得淳则帝姬三岁时,上头奶嬷嬷没看住,教淳则帝姬下大雨的天儿在园子贪玩淋了雨,回来烧得浑身滚烫。良妃一急就晕了过去,惊动了皇上,皇上愣是陪着爱妃待了一整宿,至第二日,上完早朝又匆匆过去。
太医们都说帝姬年纪小,又歪出些命里忌水,和水相冲的谬论,总而言之,意思是帝姬这麽教雨浇了一场恐怕是不行了。这话当然是浑说一气,好几个太医当即就被盛怒的纯乾帝革了职。
不过淳则帝姬确实是昏睡了好几个昼夜才转醒,纯乾帝心有余悸,事後把淳则帝姬身边几个奶嬷嬷全换了,另教皇后选了稳妥的嬷嬷顶替进来。自此後,凡是下雨的天气,淳则帝姬连门儿都出不得,也是防着再病着的意思。
神思游转,万鹤楼指了和龄道:「这丫头夥同同屋的宫女儿谋害了景仁宫的安倩,贵妃娘娘不忍安倩死得不明不白,亲自处理这案子,咱家目下是奉命将人带过景仁宫去盘问一番。怎麽,大人感兴趣?」
权泊熹默了默,只让开了道儿,「如此,权某便不打搅都督办案了。」他比了比手,示意後头跟着的锦衣卫们主动避开。
和龄全程听见他们说话,她以为权泊熹至少会帮帮自己的,没想到……他居然是来看热闹的。她越加蔫蔫儿的,但是心里有一股子气支撑着,经过权泊熹的时候把眼睛张成了大核桃,精神头足足地瞅着他,一点儿也不愿意显露出自己的狼狈脆弱。
权泊熹目光却炯炯,他微抬了伞面,好让她看见他,跟着,他把唇上下翕动了两下,等我。
和龄惘惘的,他说的是这个吗?等他?
她经过了权泊熹就不能再回过头去了,否则要是让万鹤楼知道他们是认识的就要连累他了。心里蓦然觉得暖暖的,又有一点奇怪,她抚了抚心口,暂时压下心潮……好像没那麽冷了。
景仁宫里,樊贵妃早已等候多时,她甫一见着万鹤楼领着和龄进来,浑身的毛孔都张开了,无声地叫嚣起来。
万鹤楼倒退着立在一边,不说话了。
而和龄扫了殿内一眼,看见安侬被几个老嬷嬷箝制住跪在正中,她心里一抽,勉强维持着面色,不卑不亢向首座上的樊贵妃跪下行礼。她走过的地方留下一片水渍,身上滴滴答答的,好似个水鬼。
樊贵妃皱起了细长的柳眉,她看了钱嬷嬷一眼,钱嬷嬷便厉声道:「和龄,与你同屋的安侬已经招认了,你两个因同安倩有过节,合谋将她勒死後抛屍水井,你认是不认?」
和龄觉得天都塌了,她连安倩长什麽模样都不晓得,她居然还能和安侬合谋,滑天之大稽啊,「我没有,我根本不认得安倩!」和龄一着急忘了自称奴婢,话出口就愣住了,脑子里开始胀起来,摇了摇头,却有种百口莫辩的预感。
「看来你连规矩都不曾学好,皇后娘娘的坤宁宫也不过如此吗。」樊贵妃懒洋洋地掩嘴哂笑,「钱嬷嬷,咱们不妨替皇后娘娘教教这丫头规矩,好教她知道知道什麽是尊卑。」笑得像条吐信的蛇。
和龄一激灵,那钱嬷嬷就到了跟前,一阵掌风突如其来地掀向面门,她条件发射地躲开,那一巴掌就拍在了肩背上,拍得整个人半扑下去。按说宫女这时候是不能躲避的,该挨着就老老实实挨着,和龄这是犯了大忌了。不过她这下是看懂了,合着那大珠是学的这钱嬷嬷啊,打起人来都是下狠手,多大仇!
钱嬷嬷一击不中还要再来,和龄咬着唇思量对策,难道今日就要交代在这里了?可她分明什麽也没有做啊,孟姜女也没有她冤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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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掉下个锦衣卫 中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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