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才回想起来,刚他吐出的少少四字,似乎有些沉、有些吃力,仿佛费力硬挤而出。
她滑下他的身体,眸儿直盯着他,见一颗汗沿他鬓边淌下,她本能替他揩去。手上两团水包子在方才穿越焚仙水时,太过紧张害怕,搂着他脖子时给弄破了,湿了他一身。
「你怎么了?刚刚那哔哗剥剥声是什么?我们怎没被焚仙水给蚀了?看来焚仙水也没啥可怕的嘛。」顺便拿丝帛把他额头抹一遍,消灭所有汗珠。
他睨她,为某人与死亡擦肩而过,居然还如此天真无知,感到无言。
若非他以护术为圆墙,一道又一道里护两人,在焚仙水蚀破前一道,便立刻再铸出下一道,足足用了二十三道,才勉强穿过焚仙水。
这些,他并不打算说,说了也不过换来她「你看看你,叫你不要来你偏要!活该!」之类的奚落,他现在没太多精神与她斗嘴。
他闭眸调息,胸臆淡淡疼痛,一阵一阵传来,时而浅,时而重,喉间尝到些许血腥气味。护身仙术被强硬破坏的反噬,虽不至于无法忍耐,却不能说毫无影响,尤其第二十道护术,已达极限,要不是考量怀里还有个无法自保的废柴,他几乎也快支撑不住。
他太看轻焚仙水的威力,就连他习得最好的护术,在它侵蚀下,竟也只能短短相抗。幸好,回程不需要再穿越焚仙水,他暂时也没有施展二十三道护术的气力,若在此境受困,便如她所言,乖乖等开天祭自行结束,再被送出虚境。
此处,又与先前芳草萋萋之景迥异。
相隔一片焚仙水,绿毯般的广阔草原,消失无踪,取而代之,是高耸参天的巨木林,郁郁葱葱,每一株巨树,皆须数十人牵手相围才能抱拢,树干爬上藤蔓,缀点老树一抹青翠生机蜿蜒。
因有薄雨山岚,泥地碧苔湿滑,满地落叶糊烂,一股浓重腥草气味。
「你是不是很不舒服?你看看你,叫你不要来你偏要!活该!」她一边骂,一边扶他在树根坐下。
他居然完全料中她的话语,只字不差,明明彼此姓名皆不知,心思倒一个猜一个准,他险些笑赞自己,他确实也笑了,换来胸口一阵痛。
「你先别四处乱跑,给我半个时辰安宁。」他专注运起仙息,修复略有受创的仙体,在此之前,不忘交代她,总感觉不叮咛两句,转眼间,她就能替他惹是生非。
她听了嗤之以鼻。
谁会乱跑呀?说得好像她很会生事似的,这次分明是他自找的麻烦,又不是她推他下湖,哼哼,严格来说,她才是被他拖累的倒霉鬼耶。
腹诽归腹诽,见他已再度闭眸,周身金光微漾,进入调息状态,最忌分神,她没敢吵他,干脆在附近拾些柴,看能不能生个火堆,烤烤暖,这样也不算乱跑吧。
毕竟不熟悉此处,她没敢走太远,保持在一抬眸便能瞧见他的距离,匆匆拾了些枯枝回来,见他脸色尚未恢复血色,又看见水包子破裂,弄湿他衣裳,想来必定很冷。
她将枯枝堆得离他近些,准备生火,思量了一下下,仍是觉得不够近,他取不到暖,再挪了挪,约莫一臂远,又挪了挪,这还差不多。
费了好一番工夫,施了数次法术才勉强成功,为了维持小小火苗不灭,她还蜷着身子,挡风遮雨。
火生完,她边添柴枝,忙碌好一阵后,才觉得倦意慢慢涌上,她自个儿挑了处干爽的树根坐下,这树根方位,还能顺便帮他堵堵风。
也不知他要调缓多久,她不好开口吵他,只能坐等,怎知等着等着,等来了睡意召唤,她脑袋一点一点地直捣动,竟逐渐靠着树干,睡得越沉……
他调息完毕,张眸就见一个睡翻过去的女人。
她斜卧巨大树根上,以手臂为枕,浓黑长发散在微蜷身侧,柔柔泛光,与她娇艳红裙掺在一块,神态像只晒日光的猫儿,慵懒至极,于一片荒山野林里,睡出一幅芙蓉春景。
可惜,这芙蓉,妆有些糊花,双聪沾了点脏,先前与猲狙对峙,大概哭了很久,把眼都哭肿了,鼻头也揉得发红,很是狼狈,却又狠狈得挺……
他脑子刚闪过了两个字,被自己立马掐断。那两字,她扛不起,是他伤糊涂了,一时脑热,思绪乱七八槽。
「脸怎么那般红?」他未察自己注视她良久,发觉她面庞泛有不寻常红晕。
伸手去探她额温,果不其然,是烫的。
在雪地里折腾许久,又突然落到温暖的泉歇草原,一冷一热的交替,体弱些的人自然支撑不住,况且是她这类不济事的神。
正因她如此不济事,独留泉歇草原也是死路一条,虽说在虚境死去,立刻会被送回仙界,但遭泉歇草吸干之前,她得受多少折腾?
与其都是身陷险境,不如把她带进无水湖……毕竟,他渐渐觉得,与她同行,见她种种惊慌失措、鼓着腮帮子瞪人、吵嘴吵不赢时的憋屈,倒也有趣,很是疗愈。
许是他的掌温让她感觉舒适,她轻轻蹭了一下,唇角勾起一道淡淡笑痕,颇似满足,又迷迷糊糊再蹭一下。
他挣扎该不该抽回手,似乎又觉得撒了手,就像认输了一般。
掌间有她发烫的温度,还有,她脸肤的凝脂细腻,指腹无意识地浅浅摩挲她眉宇,她唇角再弯了弯,发出餍足吁叹。
刚硬生生掐断思绪的那两字,再度浮了上来,这次,没来得及自我驳斥——
可爱。
「……我应该是伤到脑了。」他另只手揉上额际,很认真却失礼地喃喃补上:「焚仙水灌进脑袋了吧。」只好再度费神调息一遍,治治这莫须有的脑伤。
她睡足后,已不知过了多少次「半个时辰」,揉眼醒来,浑身僵得又酸又痛,树根睡起来太硬,她这身细皮嫩肉受不住呀。
本能往身旁一看,他依旧维持她睡前的打坐姿势。
「你还没调缓呀?都多久了呀……看来,你治愈术也修得不怎么样嘛。」她见他气色转好,唇瓣恢复健康血色,冷汗也不发了,才敢动口讥他,在言语上拿拿乔、占占便宜。
「你睡够了?睡够就走吧。」他睨完她,口吻冷淡道。
若不是见她病了,想着让她多睡片刻,他至于吗?!
「走?走去哪?我们在这儿烤烤火、聊聊天不好吗?你好奇心能不能消灭一些,况且,这儿看来没啥能好奇的呀,除了树就是树还是树——」话才说一半,一阵歌声在巨木林间响起。随嗓音轻送,巨木底下的雪白色花苞同时绽放,花粉如烟,氤氲升腾,漫于林间似山岚,又似天女手中一缕缥渺仙纱,蜿蜒朦胧。
此情此景,美虽美矣,可发生得太突兀,突兀得万分怪异,她没有好心情欣赏。
「又、又是妖怪吗?!」她本能往他身畔缩,很习惯以他为盾,依赖他保护。
「好奇了吧。」他挑眉觑她,拿她的话打趣她。
「没!我没好奇!我一点都不想弄清楚这种鬼地方谁会哼歌!你拉我干么——要去你自己去——我只想烤烤火——」奈何力不如人,她被半拖半拉半拎,循着歌声前进。
那歌声,属男人所有。
低低吟唱间,透露着一股清亮悦耳,周身草木似感染曲中生息,吐露清洌芬芳,揺曳碧玉枝叶,歌曲内容唱些什么,倒听得不甚明白,像相当古老的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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穷神与金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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