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了记忆,许多身外之物,全失去它独一无二的珍贵价值。
「福佑?」澡室门扇传来轻敲,梅无尽声音在外头响起。
担心她泡得太久,昏倒在澡池里,特别来探探情况——毕竟,她刚经历一场生离死别,方才读她心绪,并不如面庞呈现的平静,他自然多分留意。
可惜,他读出她的惊震、她的迟疑,独独未能读出她的心痛。
她应了一声「欸」,开始穿套衣物,听见他又说:「别泡太久,面快凉掉了。」
他转身正要走,澡室门板咿呀打开,她一身氤氤,长发仍湿,脸蛋映洁月光,白皙晶莹,一双黑眸泛红,仿佛正要落泪,可眼眶干涸,并无水光酝酿,步伐缓缓,出了澡室。
梅无尽长指轻弹,她周身震出一道气劲,将水气弹开,一瞬间干爽无比。
好久没被这么方便「处置」,这些年,长发都得晾在火炉旁,慢慢烘干,有时懒散睡着,梅海雁就会拿布巾和木梳过来,接手替她……
她摇头,不许自己再往下想。
想,又有何用……
「怎么洗这么久?」他记得她向来速战速决,自从换来泥躯一具,她抛弃掉泡澡的乐趣,洗洗刷刷总在最短时间内完成,这习惯,就连在蛟龙寨亦然——梅无尽一怔,想起人世点滴,他有些懊恼。
「指甲缝里卡泥,好难洗。」她如实回道。
「为师瞧瞧。」这种小事,他能轻易替她解决。
她乖乖平摊十指,任他检视,他笑问:「你哪里玩泥巴去了?」
问完才猜到,应该是去葬他的凡身,于是笑靥一敛,正要施术除去泥污,她却猛然收手,双掌藏往身后。
「……我饿了,想吃面。」说饿是假,她本就不再需要食物,不知饿,不知饱,从梅海雁死去那日,她滴水未进,亦不觉饥肠辘辘,会撒谎,是不想他连一些些东西都要抹得干净。
「走吧。」他没想强逼她,反正……为她消除记忆之际,顺道帮她清甲缝便行。
饭桌上,脸盆大的碗里,盛着炒面,同样是喂猪的规模。
她先替他盛一碗,海碗内的剩余部分,她通包了,埋首消灭它。
见她胃口极好,他安心不少,跟着慢慢吃起妙面。
眼光淡淡挪去,落向她握箸的手,瞧清除了指缝泥土外,指间也有数道划伤,伤口里同样沾黏黄土,无法洗净,一条条看起来……有些狰拧。
不难勾勒想象,她凭借这一双手,辛苦将他安葬的景况。
不过,只是暂时的了,等她吃饱,好好睡上一觉,天明日出,所有过往,都将如晨露偶朝阳,消散无踪,无论甜的、苦的,再也无法困扰她……
而他,会好好做回「师尊」本分,该宠、该疼、该溺爱,半点不少,可是,也只准是师尊待徒儿那样。
她不受指伤影响,食欲正旺,炒面转眼间消灭大半。
「你多久没吃东西了?」他一碗面才吃几口,她则快清盘了,这么饿?
「记不得了……」她嘴里有面,声音含糊。最后那一顿,好像还是与海雁争吵前一块吃的,是鸡腿吧,烤得又油又香……冷战后,她没什么胃口,吃不吃也没差别。
就算记得了,也终是要忘记的。
「再给你弄碗肉汁饭?」
「不用,很够了,我好困,想睡。」她是真的好倦,浑身皆累,本来有好多话,想跟师尊说,可现在又觉得……什么都说不出口,也不知道能说什么。
说师尊你儿时好可爱,小小一只,脾气坏,性子倔,但腻起人来,像猫,蹭得人心头发软……
说师尊你长大好缠人,老是欺负她腿短,刀子嘴一点也没变,可吻起人来,又那么柔软……
那些凡俗之事,他不爱听的。
「面吃完再去睡。」他用哄诱的口吻,要她多吃两口,她很听话,全然不浪费,吃个精光。
「吃完了,师尊,晚安。」她搁筷,准备拿空碗清洗。
「别碰水了,手上全是伤。」
「不疼的,一点都不疼……」她难得小小违逆他,仍是先洗完碗,才回房躺下。
房里无烛,月光隐于云后,夜如黑缅,笼罩斗室,伸手不见五指。
即便如此,她不敢合眼,干干地瞠着眸,独尝黑暗滋味。
她心里清楚,只睡着,明早再醒过来,很多东西都会离她远去,无论她愿或不愿。
可她还没想清楚,那些,自己当真要舍?
她曾为了纷纷雨蒙中,执伞的浅笑霉神,向她走近的那一悠悠光景,也不愿遗失掉自己上一世的悲惨回忆,在她心中,关于他的种种,她都想珍藏……
而海雁,一个待她如此重要的存在,忘了他,痛似剜肉剔骨。
连想要将他藏入心鹿,密密珍惜,也是过分奢求,不被允许吗?
「海雁……」她不敢喊出声,唇形喃喃轻念,那般难舍。
待至夜之深沉,万籁静悄,掩上的房门被推开,半丝声响也无,梅无尽踏入她房内,要取走累赘的人间经历。
床榻上,空无一人,被褥早已冰凉。
上回,她留给梅海雁的纸笺上写:他日再重逢。
这一次,半字未提,或许她内心深处明白,再重逢,已不可能。
他欲抛弃他的凡心,可她,眷恋着曾在他凡心之中,深浓相爱的回忆。
无法舍,不愿舍,不甘舍,但若不舍,他会苦恼,他说,他不知该如何待她……
她因为爱他,所以为难;他的为难,则是因为……不愿爱她。
她不想为难自己,更不想为难他。
茫茫天地,她只剩一处可去,那座孤独的坟,还是能接纳她的相伴。
海雁绝不会希望被她遗弃掉。
但是她不要永无止境的守候,她希望,有一个期限,像人一生的生老病死,许是两年,许是二十年……总有一日,能盼到尽头,安然地,躺在他的坟侧,含笑而去。
立订好目标,她踏出的每一步,皆是轻快的。
绝岩上,稀罕地有客来访。
福佑没认识多少朋友,薛翎花勉强算其一,当年她在师尊家养病好一阵,汤药全是福佑替她熬的,两人不生不熟,恰恰好的淡如水关系。
来的有些不是时侯,福佑撞见「面壁」场景。幸好她嫁过人,已非没见过世面的黄花闺女,道声「你们先忙,忙完再理我」,自个儿转身,进了一旁小木屋,落坐倒茶吃点心,样样自动自发。
「……你怎么自己来了?梅先生呢?」翎花匆匆入屋,发髻凌乱,唇儿红肿,双颊火烤般艳丽粉嫩,衣襟还穿错边……重点是,那身衣裳是男人的吧。
「你可以先去泡个鸳鸯浴,不用急着招呼我。」瞧,她多善解人意,等人等到发闲,坐在地板上玩狗。
狗儿名叫「胖白」,比球更圆,见过她一两回,还认得她,冲她直揺尾巴,胖脸像在笑。
听师尊说过,它是瘟神施法所变,给翎花解闷的小东西,真好,她也好想养一只……
「……」翎花一脸囧爆,莫再提莫再讲,你接着回答我的话不就好了,我替你找台阶下耶!
福佑把脸埋进胖白葰毛里,磨磨蹭蹭:「我没跟我师尊来。」这句,算解了翎花的尴尬,只是为时已晚。
「那你……」
「你还是先去洗澡吧,身上都是男人的味道。」
翎花一口血险要喷出来,这面瘫徒儿,讲起话来仍是同样调调,一刀就剜人胸口口,不给人活。
撞见的一方,与被撞见的一方,终究后者承受的羞惭感多了一些,毕音那时衣衫不整,屁股光溜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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霉神与福 第四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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