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就纳个妾,让她帮我生。」他不正经的表情、他调笑的口吻、他唇边一泓玩兴的笑弧,一听便知纯属玩笑话,有胆说,没胆做。
「……好,你纳妾,让她生,我不介意。」她表情平平、口吻平平,笑孤半点也不见,却听得见她无比认真,不带赌气意味。
彼此熟知个性,谁玩笑,谁当真,一清二楚。
她的不介意,才真的让他很介意。
于是,梅海雁大怒,她与他相识那么久,从「梅无尽」开始迄今,不曾见他发这样大的脾气。
接连数日,他连房门也不踏入,搬去与未成亲的兄弟同挤一榻,下定决心和她赌气到底,做为她说错话的惩罚,铁下心这次要她先服软道
歉,否则他绝不和好。
他气她一点也不要紧他,把他推给别个女子,仿佛只是推一颗橘那般。
更气她不识他的真心,以为他会为了子嗣而冷待她。
福佑有口难言,却也无话可说。
能说什么呢?说谁教你眼睛不放亮点,娶个泥娃娃娘子,还是该说,你看看你,当初用什么不好,偏要去挖涤仙池的池泥!
先有因,才有果,而这几个因果,与他,又何尝脱得了干系?
福佑没急于修复夫妻关系,几日不见他也没表现出闺怨模样,只是落坐窗边,手握小玉雀发呆的时间,更长了些。
「该是要回去的时候了,你为什么不带我走?让我回家去等师尊百年后返来,岂不是更好?」她对着掌心内的小玉雀说话。
小玉雀不会回话,浑身通透的绿,润漾着水头的光。
「难道真要我留在这里,看他娶妾生子……」早知如此,她就不来了,宁可守在空旷孤独的家中,终有一日能盼回师尊,不牵扯进他这一世风雨。
这样,才不会懂得,何谓嫉妒。
可是如此一来,同样不会懂得,如何被宠溺、被珍惜,有别于师徒情分的爱……
这便是所谓的……有得也有失吗?
福佑合眸,指腹将小玉雀寸寸摩挲,脑海里试图去回想家中任何一处摆设——梅无尽总飘着墨香的书房、梅无尽爱赖着看书的长椅、梅无尽悠然走过的廊、踏上的阶、衬着梅无尽眺景身影的老松树下……
张开眼,她人依旧坐在窗前,眺望蛟龙寨前一片海天同色,浪来浪去。
她想回去!这一刻,想逃回家去的心绪,排山倒海,强烈得几乎要湮没她!
她不要留在这儿,等着与他天天斗气,两人为根本无解的孩子问题,吵到连最后一丝爱情都毁去!
就算这几年间,他不急于逼她,再过五年六年,他爹也定会逼他,到时同样难脱此一困境。
她,本来就不该是他这世的姻缘,她只是擅闯的过客——
说不定……若非她介入,也许粉娃注定是他女儿,才如此深得他的怜爱……
这迟来的察觉,震惊了福佑,良久无法思考,背脊窜上一阵一阵的寒。
要是她不曾踏足蛟龙寨,安分守在家里,哪儿也不乱跑,盼着数十年后迎接师尊归来……
他的妻,将是佟海乐,不是她。
他会有好几个小胖娃,围绕着他喊爹。
他原有的妻儿家人、本会获得的圆满幸福,因为她,全盘皆错?!
她把他这一世命数,弄得零落混乱了吗?!她害他……失去命定的种种?!
福佑越想越焦急鱼,越想越慌乱,双手几乎要捏碎玉雀。
脑里浮光掠影,转绕过太多景况,桩桩件件与梅海雁共处的片段,本该浮现她的面容,逐渐被佟海乐取代,应该说……那原本就属佟海乐所有,是她,盗走了佟海乐的人生,像个无耻至极的偷儿。
偷了别人的美满,别人的丈夫,别人的爱情。
「梅海雁」这一世,不该有「李福佑」存在。
不,她在人世间,早无立足之地,她似人非人,还能像现今这样,看遍四季、感觉冷热更迭、嗅着草木清香,全凭借霉神的法力,才得以如此……
天呀,她一步踏错,一时贪恋,一心渴求,会造成他此世多少扭曲?
而扭曲之后,又有怎生的代价,在等着他们?
不是「他们」,她早无命盘,扭曲不了莫须有的人生,唯一深受影响的,只有……他。
不行,绝对不行,他为她做了那么多,绝不能再累他承拒。
若踏入他此世是错,那么,尽早扭转错误,是她唯一能做,也该做的……万万不要再耽误「梅海雁」,为她一已之私,继续酿祸。
她必须回去了。
离开,不是永别,而是为了静静细数日子,等回她的师尊,梅无尽。
梅海雁……不过是渴长岁月中,弯绕的一小段岔路,对梅无尽是,对她,亦然。
而岔路,终是会回到正途上。
【第十三章 神归】
小玉雀带不去她,无妨,她可以靠自己的双脚走。
一年也好,十年也罢,总有一天,定能顺利返家,好过赖留梅海雁身边,变成他的阻碍,毁去他应得的人生。
她应该让他好好过完这世,偿尽天罚,再没牵挂,重回霉神神职。
下定了决心,执行,也不过是跨出那一步。
她不需要吃食,不会感到饥饿——进食,只因为享受有人为她夹菜,哄诱她多吃些的关爱——盘缠能节省大半,几套衣裳足以更换便够,其余的,都不用带走。
梅海雁与她冷战正好、刻意疏远她正好,她不用担心与他打照面,动揺决定,怕越看他面容、听他声音,越迈不开步履。
虽曾想过,面对她的突然失踪,他会愤怒、会紧张、会无法谅解,甚至,会恨她,也绝对好过她这不该存在的人,一步步毁他一生。
只是福佑没想到,她的「逃离过程」,居然与他娘亲当年相同,皆是藏身运送鲜蔬的货船中,借以离开海中孤岛。
海波翻腾,潮波阵阵,躲在船板空篓内的福佑,蜷伏身体,透过空隙往外瞧,确定已经完全瞧不见寨楼,离蛟龙寨有好一段距离,她才缓缓吁出紧摒的那口低叹。
下一回再见,他就不再是梅海雁,而将恢复为梅无尽了……
梅海雁从小到大的模样,在脑子闪过无数回,每一嗔一笑,一怒一喜,教人依依难舍。
难怪师尊会说:「入世难,不如挨四鞭。」
入一世,带走太多牵累,舍不下,因为太多甜美、太多悬念,无论痛苦或伤心的回忆,一旦铭记于心,如何能忘?
师尊他……也会记得吗?
记得与她成为夫妻的种种点滴,记得他最喜欢黏腻着她,闹她缠她,说些笑话逗她,也爱说情话惹她脸红,记得那些耳鬓厮磨,火热纠缠……
记得喊她「爱妻」时,神情有多么温柔可爱,眸光有多么专注明亮。
「呼——差不多该敲锣打鼓了。」两名汉子正在抽烟草,吞云吐雾好一阵,其中瘦高的那位,开口提醒胖汉子。
「对对对,这正事可不能忘,喏。」胖汉子递了锣给瘦衩子,自己则抱个大鼓,两人胡乱敲打起来,声响雷耳欲聋,福佑双掌捂耳,也没能完全避掉这阵嘈杂魔音。
她不理解他们的行为,不仅为何在海中央做这样的事。
铿铿锵锵了许久,福佑耳朵传来疼痛,险些无法忍耐,他们才终于停止敲敲打打,她来不及松口气,瘦汉子拿烟草点燃爆竹,朝海面上空抛去。
巨大爆炸声,吓得福佑一时忘了掩嘴,顶着几片烂菜叶,由竹篓里弹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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霉神与福 第三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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