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就是脸大了一点嘛,她没在怕。
魂魄与泥身相融的那一天,大好天晴,穹苍湛蓝明亮。
梅无尽一手为她撑伞,一手施以术法,她尚未弄明白状况,魂魄沉入泥身,眼前一片黑暗,什么也看不到,无法开口出声,耳朵听不见半丝声音。
过了许久,久到她有些慌了,试图喊他的名,问他发生何事,是不是哪儿出了差错?她看不见他、听不到他,身躯又无一处能动,整个人受困于此——
「梅无尽!」数不清第几回呐喊,这一次,响亮的三字,冲喉而出,是她惊慌失措的声音。
「莫慌,先别急着喊。」他出言阻止,手掌搁置她喉间,方才冲喉的疼痛,由他轻易抹去。
她被他安抚,冷静了下来,耳朵开始听见细微声响,风的声、鸟叫声、树叶沙沙声,再到他衣袖拂动、他纸伞暂搁、他轻巧鼻息,甚至,他浅浅一笑……
努力想睁开沉重长睫,一只掌覆盖得更快。
「双眸先别张开,才不会伤了眼,我抱你回房间,别吓到。」言毕,他打横将她抱起,还贴心事先告知,不至于让尚未能视物的她受惊。
她身躯软绵绵,无法使力,但能感觉环过腋下背脊,最后收紧在手臂上的托抱,以及小腿肚摩擦过他袖缘,微微的挠痒。
等她被允许张开眼,已经是傍晚时分的事。
头一件事,当然是仔细察看自己的新躯壳,双掌摊在眼前,好专注地审视,掌间的纹路,指节下方几不可见的嫩毛,细腻真实,与血肉之躯无异,肌肤下甚至可见碧青色脉络,伸手去按脸,连弹性都有。
她将手掌翻正,生命线、姻缘线,那些曾听人说得天花乱坠的玩意儿,依旧存在,但对泥躯而言,又具有什么意义呢?纯粹只是仿真仿得十成十。
他说:「泥人忌泡水,时辰一久,泥身会化开的,擦擦澡、淋场短暂小雨,倒没问题。」
又说:「泥人自然不会饿,不过仍能进食,食物入腹后自动消失,成不了血肉。」
「那为何要吃?」她问。这太多此一举,不进食岂不省事,还省米粮。
「吃是乐趣呀,当然不能省略,往后得跟着我大吃大喝呢。」他边说,边喂她吃了颗糖球,「甜吗?」
舌尖居然能分辨出甜滋味,他连如此细微之处,都留意到了。
「甜。」她颔首,他一脸「那就好,看来味觉没问题的纵笑。」
他在她脖子上系了个锁,说是能帮她固定魂身,两不相离。
挂妥银锁的那时,她舌尖下的糖球,甜得像浸过一层又一层的蜂蜜。
「是不是解下锁,我的魂魄和泥躯就会分散?」
「当然不是,好歹有我法术加身,没那么容易失效,银锁是多分保障,要是哪一天我挂了,你再来担心不迟。」他以指梳弄她的发,颇满意这长度与光泽,披在她小小身躯上,像块柔软丝缎。
「……」她一点都不爱听见这种假设,忍不住抬眼瞪他。
接下来时她魂魄与身躯融合极好,未曾出现排斥,真要说哪儿想叹气,就是脸大了点……
今儿个,用过午膳,她戴上他以术力凝聚的薄光手套,洗了碗盘,虽然他老说何必亲自动手,弹弹指便行,但她仍抢着去做。
至少让她帮些家务,才不觉得自己白吃白喝,很心虚。
洗完碗,回到屋内,发觉有客拜访,她吃惊之余,也很失礼地想——霉神竟有朋友上门?
她替访客倒了茶水端去,听见对话,更意外的是,来者非客,而是……上门求医?!
「你是……大夫?」客人走后,他收拾桌面,她在一旁帮忙时问道。
「是呀,别瞧我这样,我医术相当了得呢。」自夸自擂,完全没在客气。
霉神当大夫……是想医人,还是害人?
他又笑着说:「只不过,会找上我,都是些走投无路的家伙,无人能医、无法可治。」
「可是被你触碰的人,不是会……」
「倒霉?是呀,区区霉运沾身,与命相比,算得上什么。」他塞给她几本医书,要她按甲乙丙丁顺序摆回柜中。
她看着无比陌生的鬼画符,皱眉。「我不识字。」一抹自卑,浮现她眼底。
生前,劳务都做不完了,哪有闲功夫读书,也没人允准的。
「这容易,我教你。」
梅无尽非随口说说,当下备妥纸墨笔砚,开始上课。
笔尖蘸墨,他思索从何下手。
「来,这是你的名字,先认识认识它们吧。」他在纸间写下两字,行云流水,她盯了好半晌,试图握紧笔学着,一笔一画,笨拙而迟缓。
他纠正她握笔方式,调整一根根指节摆放位置,她很不习惯,险些手滑,他掌心领着她握,又写了一遍那两字。
福佑,她的名。
原来那两字,这么好看,还是……耳里听见,他嗓音温润,说着「福」字的词意,恁般美好。
她爹提过,福佑这名字,是她娘在生产前便取好的,不论男女,皆叫福佑,望孩子一生总能福运护佑,不求显达富贵,但求不愁吃穿。
「多练习写,将它记下,嗯……再来从简单的学起,天空的天——」他一笔写下。
「你的名字,怎么写?」她突然开口。
那三字,她也很想认识……想知道,关于他更多更多的事。
「我名字不容易,不过你想知道的话……梅、无、尽,这么写。」他走笔轻灵,写来流畅,字字如画,飘逸劲美,带领她一并纸间游走。
「好难……」尤其最后一个,根本写不完一般,看得她眼都花了。
「对初学者来说,确实太难了。」她的苦恼表情,逗笑他。
「这个字,就是霉神的霉?」她指向头一字。
「它是梅花的梅,霉神是这么写的。」他笔锋再落,好看字迹填于纸张一角。
「为何不是『霉』无尽?」而要换另一个同音字?
「哪好直接表明我身分,这个霉,是倒霉的霉,而霉运的霉,要这么写,有人称我霉神,有人则用霉神,但这霉呢,也是发霉、霉味的霉,我不喜欢被挂上『霉』字……」他边说边写,提到哪个字,哪字便落于纸间。
三言两语中,自然而然又教她许多个字。
学习过程似闲聊、像玩乐,更像说故事,他既不严厉,不打人板子,又极富耐心,无论她写错多少遍,他都不动怒,笑靥半分未减,一教再教。
还会将该字在远古之际,神只如何造就它,如何透过使者教导给下界人们,从最初时的简单图绘,逐渐演变为美丽文字,他一笔笔绘
下,「水」是如何来,「山」又是怎生演变,好记又易懂,几乎是听过了便不会忘。
她迷上了练字,一得空便是握牢笔杆,埋首纸张间,看着他的字迹,一笔一画模仿,他前一日教过的字,她次日字字写上百遍。
纯属兴趣的学习,事半功倍,她很快认识大半文字,开始听从他的意见,读起柜上各式书册,若遇不明所以的字词,再去问他。
习字好玩,读书也好玩,全是她上世没能接触之物,环境不允许女子学习,一辈子只字未识,是多少女人安于接受的命运。
当她学习越多,他面上笑容也越深,奖励她勤学不倦,不辜负他苦心。
他一笑起来,特别好看,眉与眼柔柔的、暖暖的,像她新读的句子一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一她问过他其意,他为她解答,她听毕,就觉得这两句,活脱脱是形容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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霉神与福 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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