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次来拜见栖霞仙人时的对话差不多就是这样,云娘便赶紧起身应了,又将家里的事说给姑姑听,「祖父还是过去的老习惯,每日起床先打一会儿拳,然后养神,身子还是那样健旺,脾气又好了许多,再不发火的。大哥前些天来信了,先帝事情出了的时候,皇上曾下旨给东海王,令他在府中设祭,不必回京,故而大哥也没有回来,又说在那边一切都好……」
静修的小屋里没有别人,云娘说了半晌,见姑姑端坐无语,心中恻然,大约姑姑是恨武定侯府的吧,正是为了侯府,她几乎失去了一切,到了晚年,一个人在这荒凉的观中清修,便止住了话,正要起身告退。
不想姑姑却开口道:「我实在是太累了,一定要从宫里出来,对不住府里,也对不住你们,以后的日子,浩哥儿和你自己挣去吧。」
云娘哪里想到姑姑会这样说,赶紧道:「家里一向借姑姑的力甚多,姑姑何出此言?如今姑姑在山中清修,只管珍重身体,颐养天年。」
越是对朝局懂得多些,云娘便越是明白姑姑为武定侯府做过多少:玉瀚年少时为皇上所赏识正是姑姑时常将他接到宫中,又在皇上面前为他扬名;当年太子第一次被废的时候,如果没有姑姑,武定侯府可能早已经不复存在了;后来太子复出、玉瀚回京中也都有姑姑在宫里的运作;至于皇城动乱时,姑姑更是直接帮助了玉瀚;哪怕是现在,她在栖霞观里清修,皇家也不能忽视武定侯府出来的这一位太妃。
而且云娘还是知道一件隐密,所以她更懂得姑姑的牺牲,她所做的这些,正是将她一辈子的幸福都断送了才得到的啊!
「其实我可以做得更好,可是我没那么做,」姑姑轻轻笑了一声,「你知道吗?我可以当上皇后的,还有太后,而且我还可以有孩子的,但是,我都没要。」
云娘大骇,她一直以为姑姑没争过皇后和贵妃,现在才知道她原来没去争,而且还有皇嗣,带了汤家血脉的皇嗣,她也就那么轻易地放弃了。如果真有那个皇子,局势早不会如眼下一般了。
山风吹过,啸声阵阵,似乎要将栖霞观吹走,云娘身上的寒意更重,她将披风裹得更紧,嘴唇打着战,什么也说不出。
「我现在应该留在宫里,帮着容妃对付皇后,扶植四皇子……可是,我实在太累了,也实在太烦了,再也不能留在宫里了,你和玉瀚就是恨我也是应该的。」
「不会的,我们怎么会恨姑姑,」云娘醒了过来,急忙道:「姑姑,你应该过自己愿意过的日子!」
姑姑锋利的目光盯在云娘脸上,「你真这样想?」
「自然是真的,」云娘并不躲,「玉瀚和我都愿意姑姑顺心遂意。」
真心实意是能看出来,也能感觉到,这时候栖霞仙子却又担心起,「那你们?」
「这些日子玉瀚也说,如今皇权稳固,京城上二十六卫中的叛贼余孽已清,他也正在想外调边塞,建下军功,为立身之本,亦传承武定侯府的声威。」
「也不枉我喜欢浩哥儿,他毕竟是明白的,伴君如虎,即使有再深的情谊,日子久了,也难免没有疏忽,便是嫌隙渐生的时候,出去走走正是好主意,」姑姑说着便笑了,「而且我们武定侯府以军功起家,若要维护侯府的荣耀,必得有军功的。」
这些道理玉瀚也都向云娘讲过,且她早非吴下阿蒙了,自然也都懂的,「玉瀚请调成功,我便也要带着孩子们随他去边塞了,那时候恐怕就不能常来看姑姑了。」
「边塞苦寒,你是南人,在京里尚且不大习惯呢,且孩子们也小,不如就留在京城,等玉瀚立下军功回来。」
云娘摇头,「既然苦寒,我更要过去与他在一处,至于孩子们,怎么也舍不得分开,就带在身边,也好教养。」
「也是,你们小俩口再分不开的。」京城里谁不知道武定侯夫妇正是神仙眷侣,两人都爱书画,一个会画,一个会织锦,画的画织的锦都是买不到的好东西,又有人知道了他们每到沐休时便喜欢携手在琉璃厂里闲逛,专拣他们看过的书画买,毕竟他们肯停下脚看上一看,就是好的。
大家都说,这样的情投意合,只能是上天安排下的宿命,可是栖霞仙人却知道,就算上天眷顾上他们认识了,可是他们能走到今天却并非全是上天安排,而是他们俩儿同心同德走过来的。当年他们并不是结发夫妻,又非门当户对,反对的人不知凡几,就连自己也曾要给浩哥儿身边添两个人,可是现在侯府里还是没有一个侍妾,只两个人亲亲密密的。
如果当年自己能咬紧牙关,坚决不进宫,他是不是也能侍自己如此呢,应该也能的吧。想到这里栖霞仙人笑了,「如此,我便都放心了,你明日就带孩子们回去吧,若念着我,便给我织一幅锦画,自己再不必过来了!」
云娘在先皇万寿节时献上去的江南风景的锦画一直很得先皇喜欢,就放在仁寿宫中,后来随葬帝陵,因此京城里十分追捧她织的锦画,除了皇后娘娘一处献过一座四幅的屏风,玉瀚再不许流出去一幅,因此那些人只得想法子淘她早年织的百蝶穿花、翠叶、荷花等妆花纱,一经认定是她织的,身价便翻上去百倍。
此时便笑着道:「其实也只是一般的锦,只是徒担个虚名罢了,姑姑既然要,我手中还有,回去便送来。」
「我不要你织好的,我想要你帮我织一幅风景的。」
「可是江南风景?」
「并不是,要什么样的,等我告诉你。」姑姑便挥手道:「回去睡吧,明日一早还要赶路呢。」
云娘赶紧答应,回去让玉瀚帮自己画了图,用心给姑姑织一幅是应该的。且她一向知道姑姑性子冷清,如今能与自己说这么多,已经很难得了,依言回房睡了,第二日吃过早饭便拜辞起程。
姑姑起身相送,云娘赶紧拦住,「我们哪里敢当?」
栖霞仙子便笑道:「我也不只为了送你,平日里这时候也出来散散。」
栖霞观在栖霞山近顶处的一处山岭上,现在虽然开出一条路来,但是那台阶依旧是极陡峭的,云娘令丫头们抱了岚儿崑儿两姐弟,自己扶了姑姑向下走,到了院门前的一处突起的石台前,姑姑便停住了脚,「我每日都停在这里站上一会儿,你就帮我织眼下的景致吧。」
这一处石台并非人工修建的,而是山上原本就有的,现在被围在栖霞观中,云娘扶着姑姑走上去,只见此处果真与别处不同,并不被周围茂密的林木所遮挡,放眼一看,隔着几丝云雾,正能望见山脚下那一片绿水萦绕、阡陌纵横的农庄。
云娘便将一直不知道应该不应该说的话说了出来,「那里正是二舅舅的庄子,他现在回京荣养了,平日就住在那里。」
姑姑很平静地说:「我早知道,他若是没死,一定会将这地方买下来的。」
云娘听人说过,几十年前武定侯和永昌侯两府的少爷和小姐们曾经一同来过栖霞山,在这里,武定侯府的大小姐和永昌侯府的二少爷赌了一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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织心良妻 卷四 第三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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