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桑园应该是小时去的最多的地方吧。每年三月,江南养蚕人家也称为蚕月的,家家户户因养蚕便关门闭户不与别人往来,甚至连话都不随便说的,唯有小姐妹们挽着筐去采桑叶时,可以一边采一边说笑,便觉得格外快活。
采叶有很多讲究,要等太阳出来晒干了桑叶上的露水才可以,挑了干净鲜嫩的叶子却不能上手,只用铁剪下直接用筐子接住,只有这样的叶蚕宝宝吃了才能长得好。
最初蚕宝宝很小很小,吃得很少,只要采一点嫩叶就够了,回家后还要将叶子剪开再放上蚕匾。可它们几乎一刻不停地在吃,一刻不停地长,很快每天就要吃很多很多桑叶,只要将桑叶放在蚕匾里,马上能听到一片沙沙地蚕宝宝吃桑叶声,这时家里的桑叶简直一会儿也不能断,采叶就是很辛苦的事。
可是在家里的桑园采叶总还是容易的,如果家里的桑叶不够了,而蚕宝宝是一天也不能没了叶的,这时大家便相约着到山脚下的野桑树采叶了,那可要一大早出门,晚上才能回来呢。
不管多累,大家都是开心的,因为只要蚕宝宝吃得好,长得好,家里一年的日子就很好过。
村子再远一些的石山,那里有一大片竹林,夏日里,大家最喜欢去找僧竺蕈,那种四周挂着网络的菌特别鲜美,又特别稀有,很多人一个夏天都找不到一颗,只能带些别的菌子回来,云娘却每年都能找回几颗,因为姐姐出嫁前告诉她几处长僧竺蕈的隐秘处,每年照例去找就可以采回来,后来她又告诉了侄女儿们。
至于到了秋日,好吃的东西就更多了,数都数不过来,但小姐妹们最喜欢的还是采桑葚,这时再没有束缚,尽可以一面采一面吃,回到家中时嘴唇都是乌黑乌黑的。
到了冬季,也就是这个时候,正可以去挖冬笋。带着小锄头,看到竹子根上面的土有些异样的突起,拿着锄头一锄,便能捡到一个冬笋。云娘可是挖冬笋的高手,她与同村的女孩们一起挖笋,哪一次带回来的笋都最多。
自己家去正无事,不如明天就去挖一些,冬笋倒是比春笋还鲜还嫩……
正想着,船突然在河中间停了,云娘转头一看,原来是遇到了巡检司的大船,汤巡检穿着官服带着十几个兵丁站在船的前面,一双乌黑的眼睛正落到自己身上。云娘便知他认出了自己,赶紧在船上站起了身,敛襟行礼,叫了声「汤巡检。」
汤巡检略点了点头,挥手道:「普通民船,不必查了。」
小船轻盈,略转了转船头,便又向杜家村驶去,二嫂扪胸探头问道:「云娘?那人是谁?看着好威武吓人。」
云娘奇道:「你与二哥总在盛泽河上来往,怎么不认得汤巡检?」
「我们躲他还来不及呢!」二嫂犹有余悸地道,可又掩不了好奇,「大家都叫他汤豆腐,我原来以一定是长得白白矮矮胖胖像豆腐似的呢,原来却是个这般俊俏的男子,就是看起来太威严了。」
云娘便道:「你是没见到汤巡检刚到盛泽镇时的样子,那真是剑眉星目,翩翩如玉的贵公子,盛泽镇上再没见过那样的人物,引得镇上所有的妇人们背后都在谈论他,胆大的还去同他说话。」
可是时间一久,才发现汤巡检最是冷面冷心、不讲情面,方才好些。至于那些想逃税的牙行老板们更是恨他恨得牙痒痒的,又苦于抓不住他的痛脚,只得为他编了几个笑话,说他每月只几两的俸禄银子,肉都吃不起,只吃豆腐,又给他起了个汤豆腐的浑名,才在盛泽镇里叫开了。
二嫂夸了几句汤巡检,见大家都不搭话,便又问云娘,「你怎么与汤巡检认得呢?」
「二嫂怎么忘记了,去年我们几个织工去吴江县服差役时,正是坐巡检司的船过去,是以便认得了。」云娘从没有把自己求了汤巡检进了官织厂学会了织妆花纱的事情告诉任何人,免得让人误会。
但其实,当时她也不过比别人与汤巡检多说了一句话而已,并无其它交情,原以为他早忘记了自己,没想到今天他竟认出了自己,也实在出乎意料。
二嫂看着后面的巡检司官船,转了转眼珠,便笑道:「怪不得小姑刚刚让你二哥去问汤巡检,感情你果真认得他。若是早知如此,我不也早就与巡检大人结识了?」
云娘便知她又打歪主意了。
盛泽镇日渐繁盛,因河道交通往来甚密,又有商贾辐辏,便设了巡检司,不只负责捕盗之职,亦协助吴江县衙收取商船过往之税。是以巡检司权限极大,也因此连续出了几个贪腐的巡检,不只在府城出了名,就是京城亦有人知道。
二哥和二嫂时常贩了些蚕茧、蚕丝到盛泽镇,因本钱小,人又懒,获利并不多,他们便时常想办法逃税,因东西少,倒也不易被查到。现在一定又想借了自己与汤巡检认识做些贪小便宜的勾当。
云娘当下便板了脸道:「整个盛泽镇谁不知道汤巡检是最公正无私的,他不过与我见过两面,虽然有那么一点交情,却根本不可能循私。」又恐她听不进去,又道:「二嫂,我也好言劝你一句,现在丝茧的生意好做,你们只要不怕辛苦,安日子到各乡收丝收茧,再到盛泽镇出脱,除了税钱至少要有一成的利,倒比现在小打小闹,提心吊胆躲几个钱的税要好得多!」
杜老娘也斥责二媳妇,「你们两口子最不喜做农活,又吃不了养蚕的苦,日日不在家中,只说要做生意,却又没见赚钱交到家中,可不许做些不三不四的勾当,若被人抓了,你爹的老脸可都要让你们丢尽了!」
三弟媳亦道:「二嫂,你和二哥可不要犯事,三郎参加童试在礼房报名时,还要登记三代履历,家里一定要清白出身,不能有作奸犯科之人。且同考五人互结,又要请廪生作保,若二哥二嫂行差踏错,便没有人为三郎作保了。」
见一家人都在教训自己,二嫂只得应道:「我们再没干那些事,只是本钱太小,所以才赚不到钱。」
说着,船已经停到了岸边。大家下了船回家,便陆续便遇到杜家村的人,见了云娘便都笑了,「大节下的,怎么有空回了娘家?」
杜老娘赶紧抢先答道:「只隔一条河,来往还不方便。」
云娘强撑着笑脸点头,心里又苦又涩。自己其实并没有做错什么,可是就已经给杜家丢脸了。娘根本不愿意让别人知道自己离了郑家的事,毕竟不管是不是义绝回来,村里人都都只觉得是被休了,并不光彩。
还记得她小时候,村里有一个被休的女人,大家都十分地瞧不起她,那人平日都不轻易出门,娘家人也不喜与大家来往,后来再嫁到了远处方好些。这些年风气虽然比先前开化了些,但杜家村总比不了盛泽镇,大家知道了实行一定也会对自己另眼相看,背后的嘲笑也少不了。
想到这里,云娘看到杜家村后刚刚放松的心情不免暗淡下去了不少。可是她既然已经走出了这一步,却不会再回头的。被休了又怎么样,何况只是和离,自己一定要重新把日子过起来,赚了钱,看谁还敢瞧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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织心良妻 卷一 第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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