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夫之道 上 第二章

  几个姨娘虽然有所出,仍旧不能上正席,在花厅那头另开了单桌,按理说谢弥生是嫡女,不必自降身分同她们兜搭,不过毕竟在外几年,有了阅历也懂得了人情世故,便隔着六扇屏风遥遥请安问好,几个姨娘受宠若惊忙起身还礼,行三的婶娘贺氏掩嘴笑道:「眼下好了,咱们府里出了女夫子了,二月里你阿弟有乡试,也请你指点一二方好。」
  男女分了桌各自坐下,平常女眷们忌酒,过节倒也不拘太多,沛夫人道:「他们那头饮椒柏酒,我们这里有荔枝烧,打立秋就备好了,就等着年下用的。」说着叫人来,打发着往屏风那边送一壶过去,要往谢弥生盅里添,那丫头忙接过斟壶,绕桌一一伺候起来。
  四个堂姊站起来躬身,「不敢当,多谢阿妹。」
  谢弥生且压她们坐下应道:「我整年不在家,如今在婶娘和阿姊们跟前尽点意思。」又给沛夫人满上,自己举了琉璃盏往前送了送,「我敬大人和姊妹们。」
  颇豪气的行动又教她们嘲笑起来,「是夫子教的吗?学得男人家一样。」
  谢弥生有点不好意思,「王府里见得多了,一时转不过弯来。」
  众人乾了酒,二婶娘向沛夫人啧啧道:「若是有个师娘还方便些,夫子到底是男人,很多事没法子手把手的教。」
  沛夫人转脸问谢弥生,「乐陵殿下的婚事没有消息吗?」
  谢弥生无关痛痒,只顾吃她面前的驼蹄羹,懒散应道:「我是做学生的,夫子的婚事不与我相干,再说平常除了授业,夫子从不和我多说话,他的私事我是不得而知的。」
  一个男人年近二十五还没有婚配,走到哪里都算晚的,若不是家道艰难就是自己本身有毛病,当然了,历来没有做学生的背後编派师父的道理,倒不是因为像阿爷一样把师尊举在头顶上,只是不甚感兴趣。
  乐陵殿下在文人圈子里出了名的善言笑,可是面对学生却一板一眼且挑剔难伺候,说话苛刻,他们这些资质浅的,躲他都躲不过来,谁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过问他的婚姻问题?
  不过乐陵殿下美姿仪,这点艳名和他的学问一样人尽皆知,世间大约找不到如此双全的人物了,女人们对他感兴趣,想掏挖点私人消息不足为奇。
  贺氏打探着,「朝里圣人同拓拔皇后倒不过问?连康穆王都娶了亲,乐陵殿下行九,却落在十一王後头。」
  说起康穆王就想到三年前出嫁的谢佛生,谢弥生有些萎顿,谢佛生是阿爷的侍妾冯氏所生,极聪明的一个人,因为生母早亡又没有一母的同胞,在府里每每形单影只,那时只有她俩亲近,姊妹间的感情十分亲厚,後来谢佛生出嫁,谢弥生舍不得她,还曾在她屋里仰天长号哭了很久。
  谢佛生走在梨花满地的时节,从阳夏嫁到高阳郡去了,那时天下还未大定,喜事亦称不上是喜事,是两家巩固关系的纽带而已,没有喧嚣的鼓乐,只有漫天霏微的雨,谢弥生看着青色的高辇杳杳去远了,鼻子里充塞着涕泪的酸楚。
  等谢佛生走了,她才知道阿姊嫁的是个瘸王爷,一个缠绵床榻亦没有政治前途的废人,谢佛生那麽要强,谢弥生不敢想像她见了夫主是什麽样的心情,她猜谢佛生一定恨娘家人,恨他们只顾巩固地位却葬送她的前途,所以才会一去三年杳无音讯。
  她嘴里含混着应道:「我家夫子脾气古怪,大约连圣人都管不了他吧,他不爱朝政、不爱美人……」她抬头想了想,「横竖我也不明白,想来他唯图一生快意,只愿做个闲散王爷。」
  「我瞧着这样的就很好。」向夫人说,含笑瞥了身边的女儿谢昙生一眼,「我们谢家历来只与皇族通姻亲,佛生配的是康穆王爷,下面的姊妹不好落了次序,如今诸王里只剩九王和丧妻的六王未娶亲,便是轮,也合该我家昙生配给乐陵殿下了。」
  向夫人是前朝的公主,私下里有她的想头,这五十年仓皇动荡的岁月里,当权者如走马灯一样更替,她是出嫁的女儿,娘家的兴衰看得淡了,如今只为儿女活,能和大邺慕容家攀亲,巴结住当下的皇族是最要紧的,渤海王夺位後虽未立嫡,将来继承大统最有希望的自然是长子,可是皇长子成婚不算早,膝下世子才七八岁光景,要作配太牵强。
  战乱得久了,离宝座只一步之遥的人都有野心,谁不想做那万万人之上?诸皇子是陪同阿爷一起打天下的,那时少帝登基绝控制不了那些慾壑难填的阿叔们,所以嫁给这一辈的王,胜算也颇大。
  向夫人是高台上走过一遭的人,最知道皇子们的心思,除非是个傻子,否则过分的安静便是韬光养晦的厚积,那位九王爷岂是池中物,勇而有谋才是真正的王者。
  谢弥生在诸姊妹里排最末,也想不到那麽长远去,听见谢昙生要配夫子,想当然的高兴起来,搡了谢昙生的肩道:「阿姊做我师娘再好不过,什麽时候能定下来?早些大婚到邺城,我也好有人照应。」
  谢昙生脸皮薄,见她们当众议她的婚事早羞得无地自容,只有谢弥生年纪小不计较。
  三个婶娘低头浅笑,心里忖度着,原也说仅剩这两个王了,谢家姑娘待字的还有五个,谁该当是嫁给旁系郡王的呢?
  沛夫人别过脸去,「年前有官媒提过,乐陵殿下不是都谢绝了吗?咱们这里盘算没有用,且待人家怎麽说吧,依着我的意思,旁系的郡王公侯也没什麽不好,要论起来,宗室子弟哪个孬呢?」说着一笑,「打个恶俗的比方,僧多粥少也是没法子的事。」
  一干人听了都讪讪的,细算下来只有长房才是嫡系,年纪长幼是次要,如果非要配亲王,最後一个席位必定是谢弥生的,不过眼下师徒的名分在那里,这个念想也就断了,不料却纵得底下这些人想入非非。
  大年下闹得不痛快也没有必要,谢弥生岔了话题问「敷于散」可做好了,又说起初一吃生鸡蛋,在她阿娘怀里忸怩半晌怨蛋腥、生食难以下咽,被她这麽一闹,原先那些伤元气的斤斤计较暂且撂下了,打了个顿,婶娘们东家长西家短的胡聊起来,一时花厅里其乐融融,笑语混着酒香氤氲绕梁。
  谢弥生和众位堂姊长远没见,团圆饭用得差不多了便自发腾挪出来,一旁侍立的婢女伺候着漱口盥手,又另搬炭盆来,各自送了个汤婆子怀里焐着,姊妹五个绕到屏风後的四合床上说笑。
  谢家的女儿除了谢弥生都养在深闺里,对外面的世界很是向往,七嘴八舌问邺城的情况,时下局势稳了,京都涌现了一批文人雅士,才高八斗、放浪不羁,谢弥生绘声绘色的描述着,四叔父家的谢莲生婉媚道:「我却没有细么这样的好命,要是也拜个师到外头游历一番,也不枉此生了。」
  谢道生呷着茶汤嗤笑,「若能拜个仪表瑰杰、神情闲远的师父更是锦上添花,是也不是?」
  谢弥生叹了口气,「你们只道外头好,殊不知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无依无靠多可怜,夫子只授课业,碍於我是女孩儿,不过单辟个院子给我,我在外连个贴心的婢女都没有,样样式式靠自己。」她把手往前一摊道:「瞧瞧我这双手,谁能猜到我是谢家的女儿?」
  几个人探着看,看完了嗟叹,虽不至於太过埋汰,到底和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手大不一样,谢昙生啧啧咂嘴,「怎麽不许带仆婢呢?浆洗衣裳什麽都要自己动手吗?」
  「可不是。」谢弥生说:「我觉得夫子太过严苛、有点不近人情,教我阿爷听见了又要骂我,可我当真不愿再回邺城了,我又不要入仕,拜什麽师呢?那夫子只教我些无关痛痒的东西,索性传授权谋倒好,整日老庄听得脑子都木了。」
  谢莲生在她脸上细打量,「幸而没祸害了面孔,和走时没什麽大不同。」
  谢弥生长了副令人艳羡的脸架子,八岁上坊间就传她神光动人亘古所无,如今六七年过去了越发的出挑,就是那种浓淡相宜的美,不打扮时荣华浅驻,然而一妆点又是别样鲜焕的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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