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出一个太上皇 上 第二十九章

  冬天里的第一场雪悄然而至,又匆匆融化,仅留下微不足道的来过人间的证据。小花园的沟渠上漂浮着几块碎冰渣,不知是哪个淘气的丫鬟,把薄薄的冰面砸出了一个窟窿。
  与滴水成冰的户外不同的是,绿湾小筑的书房内温暖如春,旺旺的火盆吐着猩红的火星子,抵挡了不少刺骨的寒气。
  刚过未时,铜台上的蜡烛留下了一滴烛泪,苏然放下手里的书,提笔蘸了蘸墨汁,在《农经摘要》的草稿上添了几笔,由于最近阅览了几本农书,她便打算把自己的心得体会整理成册,方便今后在春草园内耕作。
  写完最后一笔,苏然揉了揉酸疼的脖颈,好笑地看了看坐在下首的娟儿,此时这丫头正托着脑袋打瞌睡,半阖的眼皮一眨一眨的。
  「困了就去炕上歪一会儿吧。」苏然捧起写的密密麻麻的雪浪纸,轻轻吹了吹。
  「啊,」娟儿激得一个哆嗦,冒冒失失地站了起来,「奴婢不困!姑娘要喝水么?」说罢迅速提起小壶斟茶倒水,大约睡迷了还不大清醒,毛手毛脚地将大半茶水洒了出来,溅到了刚刚写完的纸张上。
  「呀,这可怎么办!」娟儿捧着字迹晕成一团的纸笺,急得眼眶红了一圈。
  虽然心疼,但看着娟儿一副可怜兮兮的表情,苏然也不忍让她更为难:「算了,我再誊写一遍罢,之前的就当练字了。也不怪你,这茶杯口比之前的杯盏小许多,」经自己这么一说,苏然才注意到手边的杯子口小底大,造型独特,与瓮的形状有些相似,「这杯子怎么没有见过,我以前用惯的那只‘醉春晖’呢?」
  「昨儿殿下叫人来取走了,说是要从器物里找找线索,连我们玩的骨牌都带走了呢。」
  苏然「哦」了一声,并未放在心上,她重新裁了一张宣纸,在雪白的纸张上,聚精会神地写下了一行绢花小楷。
  晚上的绿湾小筑热闹非凡,一帮半大的丫头片子围着小世子逗弄玩笑,小家伙摇摇晃晃地坐在炕床上,憋着劲儿拽扯着手里的香囊穗子,小脸儿涨得粉嘟嘟的。
  正是一团和气,不亦乐乎之时,芳杏却有些心不在焉,她撂开众人,行至窗边,拨开一条缝朝外瞧,自言自语地嘟囔道:「都去了好一会儿了,怎么还不回呢?」
  苏然心细,见芳杏一脸担忧的神情,低声安慰道:「许是殿下有要事问灵芝姐姐吧,饭菜都给她留好了,在锅里蒸着呢。」
  而另一个坐立不安的人是桑霓,自从灵芝被诚王单独叫去后,她每过一刻钟都要朝门口瞥几眼,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引起她的注意。
  一个时辰后,众人都有些疲了,小世子也困得眼睛眯起,窝在奶娘的怀里吮着小手直哼哼,撒落了满桌的瓜子糖糕都被收拾了干净,这时灵芝终于踩着雪回来了,桑霓一听有动静,迫不及待前去开门迎接,接过灵芝脱下的披风和雪帽,不动声色地打量了两眼,见她手中拿着一只红绸暗云纹锦囊,不免又多瞅了一眼。
  灵芝先吃了两口热茶水,搪走了雪气,才示意苏然进里屋说话。
  屋内的灯光有些暗,苏然抱着手炉坐在炕沿边,灵芝就站在她的旁边,附耳小声道:「殿下让我带个话儿,说是派出去的侍卫没能找到贼人,」苏然的心一沉,他们就这么凭空消失了么?灵芝稍作停顿后,又有些犹豫地将手里的锦囊送至苏然面前,接着道,「这里面是之前殿下取走的钥匙,如今还请姑娘代为保管,稍后我将娘娘留下的匣子也交给您。」
  「这……」苏然轻轻止住递来的锦囊,黄澄澄的穗子在她的眼前晃动。
  「还请姑娘不要推辞,小世子如今由您教管,这些东西理当由您来收着,再说我们下人屋里人多手杂,放在我那里也不周全。」
  如今王府内没有能掌事的女主人,这些东西由谁保管确实成了一个难题,有了上次的事情为教训,苏然也觉得这东西还是由她收着比较妥帖,毕竟她还有个春草园,收藏东西绝对稳妥。
  稍一沉吟,苏然也不再推辞:「好吧,这东西我先收着,等世子长大了或有需要便交还与他。」
  灵芝还想再说两句,却被门外一阵嘈杂打断,苏然闻声望去,却瞥见厚重的门帘外一双素面鞋匆匆消失,来不及细究,房门随之被打开,芳杏面有忧色地进来传话:「殿下来了!在屋外等候姑娘!」
  苏然大吃一惊,行过冠礼的男子在掌灯过后拜访姑娘的闺房,这是极不符合礼制的,苏然有些莫名的紧张,看来是发生了什么大事。
  整整衣裳上的皱褶,苏然快速走到门边,低头行了一礼。
  诚王身穿一袭绛紫团花锦面斗篷,一动不动地伫立在棉絮般飞舞的雪花夜景中,绿湾小筑的灯光映射在他的脸上,愈发衬得白净的脸庞没有血色。看见苏然的出现,他一语不发地走到她的面前,阴影笼罩住全身,苏然抬起头来看着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原来他这么高大。
  诚王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他默默张了两次口,却什么话也没有说出,久久的静默让不安的气氛扩散,直到一阵猛风将屋门吹得左摇右摆,黯哑的嗓音才随风消散开来:「老师在滇南,溘逝了。」
  苏然呆呆地站在他的面前,不知该如何反应,这句话,她一个字也没听懂。
  但仅在一瞬间,有种悲伤的情绪本能地苏醒了,仿佛身体内的另一个自己活了过来,鼻尖一阵酸涩,眼泪情不自禁地划过脸庞,胸口灼烧般疼痛。泪水不受控制地簌簌落下,怎么擦也擦不干净。
  事已至此,她才懵懵懂懂地明白了发生了什么。
  事事周全、料事如神的苏济铭,即使在滇南颠沛流离,还替女儿安排了一个安逸的前程,这样厉害的一个人,竟然就这样撒手人寰了?
  在苏然心里,自己虽不是他的正牌女儿,却已经下意识地,将对自己父母的感情折射在了他的身上,她甚至还想过,或许有一天,他们真能成为一对父慈女孝的父女。
  这个消息来的太过突然,连诚王看起来也是惊痛交加。苏然已经哭到气噎,身体内一阵冷意掠过,她抱着胳膊跪倒在地,无助地抽噎着,她并不想在诚王面前如此失态的,但此刻的身体仿佛已经不受她控制了,是身体里的另一个苏然在悲伤么。
  诚王握紧的手又松开,又再次握紧,身后的仆婢们见状,纷纷上前搀扶她,七嘴八舌地安慰着,苏然却觉得周遭的一切嘈杂变得遥不可及,她仿佛站在一条狭长黑暗的隧道口,隧道的尽头有另一个女孩,跪在地上嘤嘤痛哭,她很想过去抱抱她,让她坚强一些。
  冰冷的身体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厚厚的披风包裹住全身,苏然懵懵地抬起头,湿漉漉的眼睛对上了一双坚毅的双眸,因为痛哭而不通气的鼻子一翕一张,粉嫩的嘴唇微微开启,诚王的目光微闪,沉着脸对着面前的众婢女们道:「你们先行退下,本王带苏姑娘离开片刻,此事切勿声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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