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敛色答:「前年南诏入侵,有一战情况危急,阿爹被敌军围困山中,几名留守后方的副将举棋不定,我心里担心,然后……」她摸摸鼻子,「然后就带军冲过去了。」
「……」她这轻描淡写的,是当肚子饿了,下碗馄饨吃?
「但我没添乱,我救出阿爹了。」她神情骄傲地道。
好好好,知道你是英雄了。
陆时卿望着她,心内百感交集。世人皆道澜沧县主祸水红颜,殊不知当年一举,不过是南诏离间滇南王与朝廷的阴谋。而彼时被骂得狗血淋头,加以无稽之罪的这个小姑娘,却在人们瞧不见的地方,为了大周出生入死。
那个时候,她才十四岁。
他始料未及,一时竟觉如鲠在喉,突然后悔今夜出此下策,却只能讲徐善该讲的话,淡淡道:「县主豪情,令徐某心生敬意,只是刀剑无眼,不论情势如何危急,您也该爱惜自己。」
元赐娴笑笑:「倘使先生身在滇南,目睹了彼时惨状,也不会袖手旁观的。」
她说了这么些话,酒劲缓缓上头,被风一吹,脑袋愈发昏沉,整个人一晃,忍不住按了按酸疼的太阳穴。
陆时卿脚步一移,险些要去扶她,手伸到一半才觉不妥,转而拱手道:「县主早些歇息,徐某告辞。」
元赐娴也的确没气力说客套话了,请人送他出府,回房一头倒在床沿,叹了口气。
阿兄实在太不靠谱,害她平白多喝了这些酒,以至醉熏之下一时动容,竟与徐善讲了推心置腹的话。
那可是郑濯的人啊。她这是怎么了。
陆时卿一路沉默着回到陆府,一言不发干坐在卧房,直至夜深,曹暗前来提醒:「郎君,您不去处理下脸吗?」
这脸是他给做的手脚,贴抹那些脏物时,郎君嫌得连铜镜也不敢照,浑身足足起了三层鸡皮疙瘩,如今一遭回府,却竟不赶着擦洗了。
他真怕郎君的脸留点什么瑕疵啊。这对旁人而言兴许无伤大雅,于郎君却是致命的打击。
毕竟,瑕疵可能不对称。
陆时卿闻言神魂归位,一下跳起来:「你怎么不早说!」完了径直冲向净房,「备水!」
曹暗着实无辜,怕他尚有旁事交代,便一直候在外间,待见他沐浴出来,收拾妥帖,才问:「郎君今夜可还顺利?」
陆时卿恢复了脸容,神情却淡淡的,只「嗯」了一声。
他作出如此牺牲伪装,自然该顺利。元赐娴耍酒疯,他起先将信将疑,但当她跌进他怀里,他便知一切是假了。
她抬肘的一刹,他算计得当,微微偏了些头。彼时天色大暗,唯借月光视物,哪怕面具彻底脱落,她也未必瞧出端倪,何况他只露了一小块脸颊。
但他却并不如何高兴。
他问:「曹暗,你扯谎骗人的时候,心不心虚?」
曹暗一句快到嘴边的「恭喜郎君」顿时收了回去,颔首严肃道:「皇天在上,小人对郎君忠心耿耿,绝无半句虚言!」
「……」陆时卿绕过他,拣了张椅凳坐下,「对牛弹琴。」
曹暗不好意思地挠了一下头,又听他问:「那名叫拣枝的婢女,果真去了浔阳?」
「回郎君,县主手下婢女并非简单角色,一路避开圣人耳目,连咱们的人都甩掉大半,眼下尚不能确定行踪,只知是朝南去的。」
陆时卿点点头:「应该是浔阳不错。既然她够能耐,就不必跟了,叫他们撤吧。」
他说完缓缓眨了两下眼。
其实元赐娴的确够聪明了,但人都是有盲点的。他将一张脸藏着掖着,她便自然而然将注意力放在他面具背后,而忽视了他的手。
她来陆府给他裹伤的那天,他不是没担心过这一点,后来两次拜访元家,都将伤疤做了精细处理。幸而她到底只是怀疑「徐善」身份有假,却如何也不曾将他二人联想在一块。否则,她一天到晚围着他转,迟早瞧出端倪,到时就不是面具与宽袍遮掩得住的了。
所以,在不必要的情形下,陆时卿仍旧不想与她走得太近。
想到这里,他抬头吩咐:「这几日注意府上守备,多添些人手。」
曹暗惊问:「郎君这是要防谁?」
他叹口气:「那个丫头说要扮成小厮混进来。」
哪个丫头?曹暗一愣之下明白过来,迟疑道:「郎君可是今夜从元府得来的消息?如此恐怕不妥,您若严防死守,岂不令县主疑心,是‘徐先生’向您告了密?」
陆时卿一噎。他今夜怕是无酒自醉了,还不如下人想得通透。
他抬手虚虚点着自己的前襟道:「照你意思,我还得故意给她放行,以证清白?」
曹暗咳了一声,小声道:「也不是不可以……」
「她想得美!」
当夜,曹暗被陆时卿轰了出去,翌日黄昏再来他书房,叩门道:「郎君,来了!」
陆时卿刚巧人在门边,便亲手移门,往外道:「什么来了?」
他问完便兀自明白过来,皱皱眉:「怎么这个时辰来?」他刚叫人备了水想去沐浴的。
曹暗心说这是澜沧县主决定的,他哪里知道,面上问:「郎君放是不放?」
「不放。」
陆时卿说完,径直往净房方向走,却听身后再次传来曹暗的声音:「郎君当真不放?」
有完没完了?他停下来回头问:「你这么想放?」
曹暗低头道句「不敢」,突然听陆时卿「嗯」了一声:「你跟随我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能全然忽视你的提议。我是不想放的,但既然你觉得有必要,那就放吧。」
他好像也没这样说吧。
见郎君面露质疑之色,曹暗慌忙道:「是,小人的确是这样提议您的。那个……为免县主四处查探,有所发现,小人故意给她一个送茶水的机会,干脆放她来您书房吧?」
这样也好,终归她意在他,若不给她指条明路,叫她无头苍蝇似的横冲直撞,反倒摸到了府邸里边的密道,恐怕才更糟糕。
陆时卿对他这点机灵劲很满意,点点头示意他去,回身将书房里边的要紧文书拾掇起来,完了迟迟不见人来,无所事事之下便在案上铺了张宣纸,挑拣了支笔,随手画了几株兰草,落几笔便朝房门方向望一眼。
真是,送个茶水也磨磨唧唧。
直等到一幅兰草图画完,房门才终于被叩响。陆时卿清清嗓子,淡淡问:「谁。」
门外人似乎也清了清嗓,然后粗着个嗓门道:「郎君,老夫人请小人给您送茶水。」
一听就是元赐娴的声音,偏陆时卿还得装作不知道。他道个「进」字,垂眼思考自己该以怎样的姿态面对扮成小厮的她——是惊讶还是愤怒,茫然还是冷漠?
不料未等他思考出结果,元赐娴就自曝原形了,一面走近一面笑道:「陆侍郎!」
他迅速入戏,抬头,眼底一刹闪过无数种情绪,三分惊讶三分茫然三分冷漠,然后以恰到好处的一分愤怒质问:「怎么是你?」
如此一番过后,他在心里叹口气。自从给这丫头缠上,他天天做不成正经事,演技倒是日益精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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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主请自重 卷一 第三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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