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章进屋,老人连头都没抬,便道:「沈家丫头,你来了。」
含章恭敬行礼,「傅爷爷好。」
傅伯远一个收笔,直起身子端详一番自己的作品,将斗笔放在一边,看向含章,上下扫了几眼,欣慰笑道:「真是女大十八变,和小时候比不大一样了。」
含章抿唇而笑,傅伯远又问:「你祖父那个老家伙,怎麽舍得把你这个宝贝疙瘩一个人送来这里?只怕没几天就要想得紧了。」
含章被他说得心头微酸,却只能努力忍住,撇开思绪,笑着抱拳道:「这次含章能顺利脱身,多亏了傅爷爷的帮忙,大恩不言谢。」
傅伯远摇头道:「此事我只是帮着说了几句话,算不得出力,要谢就谢你祖父,若不是他上了一封血书请愿密摺,怕是皇上也没那麽好说话。」
含章心头巨震,愣了半晌,大惊道:「血书……密摺?」她竟是完全不曾听说。
傅伯远瞟了她一眼,「还不是磨不过你,你这孩子从小就吵着要改姓,他那麽一大把年纪到如今还不能松口气,这回为了你更是几十年的老脸都撇下了。」他回身走到书架边按动几下,便弹出一个暗格。
傅伯远抽出暗格,取出里面放着的一封信回身递给含章,「你瞧瞧吧。」
含章忙抓过信拆开,一抽出信纸,便有枯草香中夹着一丝血腥气溢入鼻腔。
含章心头着慌,忙不迭打开信,情急下手上一抖,撕出好长一道口子,顾不得信纸,忙忙摊开来看,泛黄的胡杨黄葛草所制的纸上触目惊心的一片暗红,歪歪扭扭不甚整齐的字体却是格外熟悉。
含章脑子里轰地一声,身子一晃几乎有些站不稳,脸色顿时雪白,目光直愣愣地看着纸上内容,其中大意便是哭诉自己在胡杨的凄苦伤怀,舍不得孙女回归别家,虽然是有悖世俗礼教之事,却也想求皇帝将孙女夺了归於沈家,沈三自知罪重会让皇帝犯难,但人老心空落落,若是能把孙女抢来以慰膝下荒凉,纵肝脑涂地不足以报皇上恩德。
满纸血泪都是一个老人的无奈和痛苦绝望的哀求,一笔一划皆是鲜血写就,却彷佛一刀刀划在含章心上,让她痛不欲生。
傅伯远喟叹道:「老家伙这辈子就只有你这麽个宝贝疙瘩,为了你好,别说一点血,只怕要他的命也舍得,你却偏不肯领会他的意思,非要在他心里刮上几刀。」话中明显带着对含章行事的不赞同和责备。
含章心头满是愧疚,泪盈於睫,正惶惶难安,悲不自胜,忽然鼻尖嗅到一丝极隐密、极轻微的腥膻味,含章顿时愣住了。
傅伯远见她脸色骤然变得古怪至极,似乎不敢置信,又彷佛哭笑不得,不由疑惑道:「怎麽了?有什麽不对?」
含章猛地低头凑在纸上大力嗅了嗅,待确定了什麽,她突然噗哧一笑,摇摇头,看着傅伯远低笑道:「这是羊血。」
傅伯远愕然,「羊血?」他三步并作两步走过去,接了信纸凑在鼻边,仔细闻了闻,细细辨认下果然从黄葛草的枯味中发现了些许异样。
「人血浓酸而微甜,羊血则有腥膻涩味。」含章轻声解释道。
傅伯远本就是在边疆待过数年的人,战场上的血雨腥风没少经历过,也亲自宰过羊,对人血和羊血的差异比一般人要敏感得多,一经含章提醒,立刻就确定了这纸上的的确不是人血,怪不得要用这味道略重却略显粗糙的黄葛纸,定是想用纸本身的味道来遮盖。
写血书那是表达悲情难忍,如今变成了羊血书,这算什麽?表达羊的悲愤痛苦吗?
他脸一黑,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低声骂道:「这老小子……」
沈元帅这老小子为了能达到震撼皇帝的效果居然玩了这麽一手,用羊血来写血书给皇帝,亏他想得出来,白白让自己为他伤怀嗟叹了许多天,为了完成他的心愿,怀着一腔悲愤找人说情,在皇帝面前好一番恳求。他也不怕事情败露了犯上欺君之罪,到时候看皇帝怎麽治他!
傅老侯爷这里恼羞成怒,含章却乐了,她慢慢折好信纸,从袖子里摸出个小火摺子一擦,一点火光渐渐燃起,信纸被点燃,迅速地烧成了一堆灰烬,於是那位沈元帅所做下的胆大妄为之事的把柄就此烟消云散。
傅伯远仍是不解气,瞪了含章一眼,恨恨骂道:「你们祖孙俩都不是善茬!」
含章嘿嘿一笑,顺手将灰烬撒到一旁盆栽的土里,这才过来软语道:「傅爷爷别生气,我替祖父陪个不是吧。」
傅老侯爷冷哼一声,自去桌边收拾自己的字,老小孩老小孩,越老越孩子气。
含章知道他不是真的生气,只是发现被蒙蔽了之後面子上一时抹不下来,便着意做小伏低说了一通软话,待傅老侯爷脸上阴转多云,含章这才回归正事。
她从腰带里掏出一个小金坠子递到傅老侯爷面前,声音已然郑重:「傅爷爷,您看看这个。」
傅伯远抬头一看,只是一条普通的小链子,链坠是朵金葵花,十八片小巧花瓣柔和展开,倒很是别致,「这是什麽?」
「傅爷爷,您把那张残信的摹图取出来看看就知道了。」含章语调平静,却隐隐暗藏波澜。
傅伯远眉关忽紧,目中忽现厉光,「怎麽?你祖父把这个也和你说了?」
含章点头道:「是。」
傅伯远很是慎重,眯眼看了她好一会,似是在猜测此话的真实性,半晌,方移了步绕到书架後,不知从哪个机关里取出一个红木小匣,他双手紧紧握着匣子,小心放到桌面,慢慢揭开。
匣子里安静躺着一张雪白的纸,上头很奇怪地只有一小块三角形的地方有几个字,似是依据一块小残片摹画而来的副本。
字迹残破不全,隐约能辨认出是三个字,第一个字上半截已经缺失,只看见一撇一那好似八字一般的下半截,後面是顿首二字,这几个字字体雄浑大气,落笔俐落毫不拖泥带水,应该是一封信或者一张字条的残余部分。
寥寥几个字,却让两人心情都沉重下来。
傅伯远看向含章,正色道:「你既然知道这封信,想必也该知道它的来历。」
「我当然知道。」含章脸无表情,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从牙齿里咬出来:「卢愚山卢将军被敌人砍下的头颅咬在嘴里带回来的线索。」
傅伯远点头道:「不错,既如此,你要我将它取出到底所为何事?」
含章也不说话,只将那张纸翻转过来,背面同一个位置上也按着正面的三角形状圈出了一块,其中有三点极轻极淡的墨迹,看上去像是写信人不小心沾在信纸背面的墨污。
在傅伯远不甚明了的眼神中,含章将那小金葵花的两瓣花瓣小心比在两点墨迹上,第三点墨蹟正好对上一小片花心的精巧花纹,严丝合缝。
傅伯远大惊,「这……」
含章冷冷一笑,「这不是一般的墨迹,想必是写这封信的人,洗笔时不小心溅了一点淡墨滴在桌面,刚巧沾在了信纸背,又刚巧信纸上压了这麽一块金锞子,便将一角图案印在了纸上。」
傅伯远定定看着那吻合得天衣无缝的金锞子和墨蹟,眼眸沉如深潭,厉声问道:「这金锞子从何而来。」
含章闭了闭眼,有些艰难道:「这并不是外面金铺所造,是……出自宫中,而且……」她停顿一下,彷佛是给傅老侯爷一些时间来准备好接受事实,「葵花向阳,几位皇子名字里都含有一个日字,因了这个缘故,去年正月,今上命大内金银匠特别打造了两百四十枚葵花金锞子,四位皇子各赐六十。」
傅老侯爷听得心头颤动,扶着桌子缓缓坐下。
含章继续道:「宫中的金锞子,大多只是用作赏玩,虽然也有人偷偷溜出宫时用来当钱财使用,但是这葵花锞子是特别御赐之物,不会轻易用出,必是给了亲近之人。如此便可推知,这写信之人即便不是那四人之一,也定然是与他们有极密切关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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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侯庶女 中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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