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相伴 第四章

  玩弄着手中的竹木长夹,霍去病沉吟片刻,道:「独尊儒术,如今圣上以孝治天下,其实也并非一件坏事。」
  子青淡淡道:「以孝治天下,虽无过错,但归根究底,不过是帝王心术。」
  「哦?你不妨道来听听。」霍去病笑道。
  「只看圣上对太皇太后,便可知了。太皇太后推崇黄老之学,圣上若当真孝顺,又怎麽会独尊儒术,这是其一;其二,天下的父母有哪一个是不盼着自己子女平平安安的,以孝治天下,子女对父母孝顺,只想着老老实实过活,也就不会有人去造反起义,自然也就天下太平了。当年高祖斩白蛇起义,西楚霸王捉了他爹爹去煮,高祖尚且能说出分一杯羹,如今得了天下,他的子孙倒叫人要以孝为先,着实可笑。」子青摇头,「圣上不过就是想要百姓们都老老实实的,莫像高祖那般造反起义罢了。」
  此时水已沸,霍去病一时竟忘了放茶饼,听罢方叹道:「我娘还说你口拙舌笨,若让她听到你这席话,真是不得了。」
  子青在旁坐下来,拿过他手中的竹木茶夹,将茶饼放入沸水中,然後才抿了抿嘴,道:「这些话,我从来不说的,其实也不该说的。」
  霍去病笑道:「你成日里跟闷葫芦似的,原来都想着这些呢,我倒不知道你还有这般心思。」
  「没有,只是偶尔想想罢了,想也无用。」子青低头去拨弄茶饼,也不想再谈,岔开话题问道:「煮茶是这样吗?」
  「都让你捣碎了,该这样才对。」霍去病执了她的手教她。
  「我以前煮的都是碎茶沫子,并未煮过成块的茶饼。」子青道,乡里的人哪里买得起成块的茶饼,自然都只能买些制作茶饼时剩下的茶渣子。
  「难怪。」霍去病推她,「煮茶是需要功夫的,你去坐好了,待我煮好了再给你喝,你再嚐嚐,和你的茶叶沫子有什麽不一样。」
  子青依言坐好,侧头等着。
  管事进了琴苑,快步往这边行来。
  「怎麽了,急匆匆的?」霍去病连眼皮都不抬,专注煮茶。
  「启禀将军,方才宫中传来口谕,圣上明日在上林苑设家宴,请将军列席……」
  「知道了。」
  管事顿了下,「还有,子青姑娘也在其中。」
  闻言,子青惊诧地抬起头,紧紧盯住管事。
  「你再说一遍!」霍去病不可置信地问道。
  「子青姑娘也得去,来传口谕的人说得清清楚楚。」管事低眉垂目复说了一遍。
  挥手让管事退下,霍去病与子青四目相视,子青目中满是不解。
  「肯定是卫长公主的主意,这丫头,竟是个长舌妇!你不用去,也不必担心,我自会替你解释清楚。」
  他强捺住怒气,心头已转过千百个主意替子青推辞此事,却没有一个主意可以两全其美,只是眼下也顾不得这许多。
  子青凝眉片刻,忽问了个不相干的问题:「昨夜,你说有法子让圣上派你驻守边关,究竟是什麽法子?」
  茶汤已沸,霍去病将茶汤舀出,盛放到茶碗之中,然後推过来给她。
  「汉匈之战,交战至今,你如何看?」他反问她。
  子青想了想道:「夏初一战,匈奴已逃往漠北,虽说匈奴主力尚在,但已无反攻之力。」
  「与匈奴主力决战是迟早之事,圣上目前一面派桑弘羊筹措军需粮草,一面派人在大漠中寻找匈奴主力,一旦找到,就要与他们决战。」霍去病轻轻呼出口气,给自己也舀了一碗茶汤,「我希望,这是最後一战了。」
  子青摇头,「我看不易,匈奴一灭,只怕圣上就要开始对西域用兵,你身为大将军,他岂会弃你不用。」
  饮了口茶汤,霍去病不在意地轻松道:「我难道不可以有伤病在身,难报圣恩吗?」
  子青怔了片刻,骤然瞪大眼睛,急道:「你……不可以!你绝对不可以做出自残身体的事情来。」
  「傻丫头,又胡说了,我何时说过要自残身体。」霍去病嘲笑她道:「快喝茶吧,要不就凉了。」
  子青低首缓缓端起茶碗举到唇边,心中波澜难平,终还是放下来。
  「将军,我不傻,我知道,以你的身分,若不是真的伤病,根本瞒不过太医令,更不可能让圣上相信,你千万莫要为了我,去做这等事情,否则子青粉身碎骨也难辞其咎。」
  她盯着他,眼中已有泪光。
  霍去病伸过手来,握住她的手,另一只手抚去垂落的泪珠。
  「不是因为你,丫头!说实话,是我自己不想再出征了,对匈奴作战是因为匈奴进犯我中土多年,保卫疆土无可厚非,但若当真对西域用兵,那就真是恃强凌弱了。」
  他叹息道:「圣上将我当作佳兵利器,只是佳兵不祥,我自己并不愿做此利器。河西受降之时,你不在我身边,未看见那些匈奴人的脸,听见他们唱的歌……我想,一场战争,其实哪里有什麽赢家,双方都是输家,从开战的那一刻起就输了。」
  子青静静听着,皋兰山那一夜的一幕幕自脑海中掠过……汉人、匈奴人,鲜活、灰败,温热、冰冷,潮水般地漫上来,不由得使人呼吸困难。
  「你这想法,可曾在圣上面前流露过?」她轻声问道。
  霍去病摇摇头,「眼下时机未到,接连打了胜仗,又有匈奴两大部落来降,圣上正是志得意满的时候,再说,我也不能不为舅父、姨母着想。」
  是的,还有卫青和卫子夫,子青心中明白,眼下刘彻重用霍去病,冷落卫青,若霍去病再拂逆圣意,那麽卫家在朝中权势便会一落千丈,霍去病自己并不在意权势地位,却不能不为舅父、姨母考虑。
  自己孤身一人,转身便可离去,只是将军眼前有着诸多难处,确是不易,子青低头,怔怔看着针般茶叶在茶汤中浮浮沉沉。
  管事匆匆又折返回来。
  「启禀将军,夫人来了,现正在内堂等候……」他顿了下,「夫人方才问卑职,子青姑娘腿脚可好些了?卑职说已好了许多,可以下地行走。夫人便命卑职将子青姑娘请至内堂。」
  子青忙起身,「我这就随你去。」
  「被卫长公主这麽一闹,你倒成了个香馍馍。」霍去病猜度着母亲此番前来,大概也与卫长脱不了干系,叹着气起身,与子青一同前往内堂。
  内堂之中,卫少儿焦急不安地来回踱步,身上所穿衣袍甚是华丽端庄,并不若日里的家常衣袍。
  「孩儿拜见母亲。」霍去病上前行礼,一望便知卫少儿刚从宫中出来。
  子青也上前见礼,因不知卫少儿所谓何事,难免有些惶惶不安。
  「起来吧。」
  卫少儿先瞪了眼儿子,然後转头打量子青,大概是她换了女子装束,这些日子又调养得当的缘故,看上去已不像之前那般黑黑瘦瘦的,双颊白皙丰腴了些,看得出自家儿子在她身上花了不少心思。
  「你昨日是不是带着她一块儿去了城郊,遇见卫长了?」她问霍去病,「今日你姨母特地召我进宫去,问这件事呢。」
  霍去病笑了笑,「姨母也奇了,她既要问,问我便是,何苦还去问您。」
  「你过来坐下。」瞧儿子又嬉皮笑脸的,卫少儿扯着他坐到榻上,望了眼仍垂立在旁的子青,淡淡道:「你也坐吧,不是腿脚不好嘛。」
  「谢夫人。」子青在下首坐下。
  卫少儿刚想开口问,家人又上来奉茶点等物,被她不耐地甩袖道:「都下去吧,不唤你们的时候都莫再进来。」
  「诺。」家人们依言尽数退了出去。
  霍去病顺手捻了块杏花糕,还未吃入嘴里,被转回头的卫少儿看见,她伸手便取了过来:「怎的还惦记着吃,你就不想知道今日我入宫,你姨母问了我什麽?」
  「肯定是问子青的事呀,这还用说。娘,我早起吃得少。」
  自然是不忍儿子饿着,卫少儿只得把杏花糕复递给他,「卫长说,你们……你们还当着她的面抱在一块儿,简直不堪入目。」
  「这都什麽跟什麽呀,她腿脚不便,又是在山里头,我就抱她走了一小截,要不然这丫头再跌一跟头,这两月的汤药不就白喝了嘛。」霍去病嗤之以鼻,「娘,您别老听卫长胡说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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