巾帼丈夫 第三章

  「可是……」子青转头望向方期,自是不好将他一人抛在此处。
  方期忙摆着手道:「不碍事不碍事,你快去吃,不用管我。」
  「你也还未用过饭食,不嫌弃的话,不妨过来一块吃。」三人仅有一把伞,子青左右张望着找雨具。
  「那也好。」方期倒是一点也不与她客气,答应得甚是爽快,朝阿曼招呼道:「前日你我有些误会,莫往心里去啊。」
  阿曼淡淡笑道:「青儿都不与你计较,我还计较什麽。」
  两人说话间,子青已然在马厩後墙上找到一件有些破损的蓑衣,往身披去,被阿曼一把又抓了下来,将蓑衣递给了方期。
  「你生得瘦,与我同撑一把伞方便些。」阿曼道。
  子青听他说得有理,遂便与阿曼同伞。
  方期自披了蓑衣,跟着他们,往医帐那边过去。
  因下着雨,为免将饭食搬来搬去麻烦,三人便就在小灶间用饭。
  这里挨着邢医长的医帐,原是为了他煎药方便,老头脾气古怪,非要有六个灶眼才肯,加上还得堆放柴火,故而虽唤作小灶间,其实里头颇大。
  饭菜便摆在炉灶上,阿曼留得甚多,两人吃绰绰有余,三人吃倒也不嫌少。
  子青拨了小碗麦饭,浇了些许羊肉羹,立在一旁吃起来。
  羊肉羹是和着萝卜一块烧的,阿曼不喜萝卜,边吃边挑挑拣拣,把零零碎碎、大小萝卜块全拨拉到子青碗中。
  子青也不计较,来者不拒,一点不落地全都替他吃净。
  「你二人好像识得很久了。」瞧得出他二人关系匪浅,方期朝阿曼奇道:「你是西域人,为何会来到我汉军?」
  「高校尉还是匈奴人呢,这有何奇怪的。」阿曼满不在乎地瞥了他一眼。
  「倒也是。」方期点了点头,又去问子青:「你这身功夫是怎麽学的?教习之人是谁?」
  子青把口中饭食咽下去,答道:「家传的,我爹爹所教。」
  「令尊在何处?不知收不收弟子?」方期忙问道。
  子青还未答话,阿曼便已抢在头里替她答了:「人家那是家传的,一代传一代,且只能传给长子,哪里还能传给外人,你瞧我识得她这麽久,也从来没在她这里学过一招半式。」
  方期狐疑地望向子青,「那是我太冒昧了,原还想着你能教我两下子呢。」
  子青忙笑道:「没那麽玄乎,大家相互切磋指点也是应该的。」
  阿曼没奈何地望了子青一眼,紧吃了几口,把剩下的饭往子青碗里一扣,朝方期道:「不如咱俩来切磋一下如何?」
  「你?」
  「嗯。」
  「他与你比,如何?」方期问子青。
  子青笑道:「初见时,我就差点死在他刀下,幸而他手下留情。」
  忆起那时情形,阿曼眼中满是笑意。
  光听着,方期自是不能信服,丢下碗,抹抹嘴,朝阿曼道:「那我就与你比划比划。」
  阿曼拱手笑道:「仅是切磋而已,点到即止,不必分胜负,如何?」
  「成。」方期退开几步,便在灶间内拉开架势。
  子青捧着碗,退到墙边站着,又谨慎地将几个摆在灶头上的煎药瓦罐拉到身畔来,一并连油灯也拉了过来。
  外间,雨水顺着屋檐往下流,伴随着电光雷声,玉珠串成线一般飞快地落着。
  「阿曼,千万当心,若打破了东西,邢医长可会着恼的。」子青提醒道:「你脚边那个篓子往旁边再踢踢。」
  阿曼轻踢几脚,把竹篓子踢到柴火堆旁边,看着方期,微挑下眉,连个起势都没有,便朝方期欺过来,双指如钩。
  手指堪堪从方期眼前划过,他仰面让开,同时腿疾踢向阿曼要害。
  阿曼不急不慌,双手正抱在方期腰上,顺势低俯下身子,腿飞起一勾,整个身体便似弯弓那般,恰避开方期那一踢,脚後跟则重重扣在方期肩头上。
  看在眼中,子青心知阿曼已经手下留情,否则所扣的便是方期的後脑,而非他的肩头。
  肩头吃了一记痛,方期退开两步,笑道:「好小子,看不出你也是深藏不露。」
  阿曼微微笑了笑,打了请的手势,自是这次请方期先出手。
  「我寻常都用兵刃,这赤手空拳着实不惯。」方期低头拣了根细细柴枝,「权当是剑吧,你也捡一根,免得让我占了便宜。」
  随意捡了根柴枝,阿曼掂了掂,轻飘飘的,不甚称手,但也只能勉强。
  阿曼的刀法比起拳脚又是更上一筹,加上手底下有分寸,比自己强,子青自是不担心,只打量着周遭,看看可还有什麽该收未收的物什。
  旧日在期门军中,方期也算是佼佼者,加上父亲和兄长都曾跟随卫大将军出征,他也算是将门之後,弓箭骑射、剑法戟法都操练得颇为熟练。
  却不想直至来到军营之中,才知道此间卧虎藏龙,高不识他不是对手,子青他也不是对手,此二人倒也罢了,一个是校尉,一个是中郎将,输给他们还算勉强认命。
  现下,阿曼仅仅是个无名小卒,且还不是汉人,自己若败在他手下,便着实有些失了面子,有了这般想法,方期便想着在兵刃上绝不能再逊色於他,攥紧柴枝,摆出架势。
  阿曼轻轻巧巧地将柴枝在手中转了几圈,面上似笑非笑,脚步微微一错,便攻上前去,他所捡的柴枝比起方期略短,与弯刀相似,适合於近身攻击。
  方期剑法颇为纯熟,因所用的兵刃为柴枝,易折易断,两人皆未用上力道,纯粹是比试招式而已。
  雨声渐急,叮叮咚咚声不绝於耳。
  两人打得也越发激烈,方期身上衣袍倒有几处被柴枝划过,不免有所破损,倒是阿曼一袭半旧绦袍,不见半点痕迹。
  但见方期所持柴枝横扫过来,阿曼身有灶台抵住,退无可退,一脚踏上灶沿,身子借力腾空跃起。
  这灶间甚是低矮,他居然还能擦着房梁自方期头顶翻滚而过,轻巧落地。
  房梁上经年累月的灰被他蹭了一下,噗噗而落。
  阿曼丢了柴枝,扑打着身上灰尘,笑道:「不能再比划下去了,再比下去,灰落到药罐里头,邢老头又该骂人了。」
  若是临阵对敌,方才他在自己身後,要置自己於死地实在是轻而易举,方期轻呼口气,缓缓转过身来,心中不禁有些许失落。
  「没想到……」他笑容涩然,顿了顿,似乎不知道该怎麽说,将子青与阿曼看了半晌,还是忍不住叹了口气道:「我这些年来就是个井底之蛙,哪里有脸来当校尉,真该回去再老老实实练上几年。」
  见他妄自菲薄,子青口拙,也不知该如何相劝,便望着阿曼。
  阿曼笑道:「你当这些功夫蹲在家中能练得出来,都是生生死死间练出来的,就拿青儿来说,鬼门关前都转悠过几次……」
  他的话着实不像在劝慰,子青暗扯了下他的袖子,示意他莫再说下去。
  方期默然片刻,抬眼问道:「皋兰山那仗,听说惨烈之极,能说说吗?」
  子青呆愣了半晌,才缓缓道:「那仗死了很多人,满地都是血,断肢……汉人、匈奴人……」
  雷声轰隆隆压着屋顶滚过,她彷佛间又听见那夜轰鸣的战鼓声。
  「铁子,我的同伍兄弟,他敲出来的鼓声便像这雷声一般。」
  「他也……死了?」方期问道。
  「嗯,死了。」子青靠着墙慢慢坐下,回忆渗入思绪之中,「铁子在小时候为了救他落入井中的妹妹,在水中泡得太久,脑子便不如常人好使,所以箭他总是射不准,操练时常被人笑话。」
  方期皱了皱眉,「这种人怎会被留在军中?」
  「你不知民间兵役之苦,铁子是为了给娘亲治病,让人买来顶替的。」
  「还有这等事!」方期显然不知。
  阿曼挨着子青也坐下来,冷冷一笑,「汉廷长年用兵,民间都已经快被榨乾了,这等事也不算稀奇。」
  方期长叹口气,「这样的人,要他去打仗不是去送死吗?」
  「他是鼓手,死的时候身上没有伤痕,是力竭而死。」
  鼓声在她记忆深处密集地敲打着,固执而坚持,那个几近力竭的高大身影一点一点地在脑中显现出来……
  子青颦着眉头,「我一直在想,若我是鼓手,只怕也做不到像他这般尽忠职守,这与身手好不好实在没有什麽关系。」
  方期听罢,静默许久,才缓缓点了点头,「你说得对,身手再好,也做不到像他那般。」
  阿曼捅了捅子青,一脸的担忧与不满,道:「想一想也就罢了,你可别给我做出什麽傻事来。」
  子青没回答,低首微微笑了笑。
  「记住了?」阿曼不依不饶,接着捅她。
  「嗯,记住了。」子青无奈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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