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燕儿每次打扫书房的时候,都会趁机翻阅慎余的藏书,除了一些圣贤书,慎余还购置了不少小说,里头有一个接一个迷人的故事,让她常看到欲罢不能。
还好这整个香榭居就她一个丫鬟,少爷又总是用过晚膳时间才会归家,她有不少的时间可以好好将书看完,这是她来此之后,最感到快乐的一件事了。慎余将人拉进了书房,将卢燕儿压进书桌前的椅凳。
「你刚说你用啥上的药?」他指着桌上的笔砚,「写出来!」
卢燕儿在砚台上倒了点水,磨了墨,再拿起小楷笔,在纸上写出「芦荟」二字。
笔画这么多的难写字,她竟然会写?
慎余很是诧异地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严格来讲,卢燕儿的字体不算漂亮,毕竟她十岁之后就被卖去当婢,鲜少有练字的机会。
还好小时打下的根基不错,再加上她有机会阅读必定不会放过,学过的字大都记得。
「那治烫伤有用?」
她点点头。
「谁教你的?」
握笔的手犹豫不动。
「谁教你的?」慎余再问了一次。
素手颤了颤,轻轻写下二字:母亲。
这是两人皆禁忌的字眼,在那瞬间,空气彷佛凝结成冰,叫人无法动作。
「噢,那你娘……很好啊,是书香世家吧?才让女儿学字。」
卢燕儿笑了笑,不点头也不摇头,一双水眸饱含哀伤,谁都看得出来心事重重。
慎余心想,若是好人家出身,怎么会卖身为婢?
再看她一脸泫然欲泣,该不会是家道中落,父母双亡,只好卖身为婢,说不定家里还有弟弟妹妹等着她养什么的?
她的确是有弟弟妹妹,但都是继母所出,她的卖身钱就是拿来养弟弟妹妹的。
以前,她还会思念她离开时一个尚牙牙学语,一个才刚出生的弟妹,但时光荏苒,都十几年了,别说弟与妹了,她连继母的脸都记不起来了,唯一记得的,只有母亲躺卧在血泊时的惨样,还有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警告她再也别说话……
她不会是要哭了吧?
慎余惊见她眼眶不知何时竟然染上了一片红,水气已漫涌了上来,顿时有些不知所措。
听见他心里的惊呼,卢燕儿忙揩揩眼角的泪液,抬颜笑了笑。
她那强颜欢笑的模样,不知为何竟然震荡了慎余的心。
她肯定也是有故事的,说不定是一个更为悲惨的故事。
试想,他虽然一出生就害死了母亲,还因此不被父亲待见,但再怎么说,他还是慎家大少爷,家境富裕,吃穿用度无虞,无须仰人鼻息,但她却是一个好好的书香世家,穷苦到必须卖身为婢去养弟弟妹妹,不知比他辛苦了多少万倍。
听见他心中的臆测,卢燕儿傻眼了。
她的故事,根本不是那个样的。
可要怎么解释呢?
第一次,她希望自己能开口说话,但若解释了,好像也泄漏了她能听见心音的秘密。
这要是被知晓,一定会被当成怪物看待的。
小时候不懂事,不知道为何老是搬家,长大懂事后,才知道父母为了保全她,吃了多少苦。
所以她被卖了,她一点都不怨叹,她是个会为家里带来祸害的扫把星,本就不该继续待在家里害人。
上回害得是母亲,下回说不定一家人的命都赔上了。
她举着笔,迟迟不知如何下手,墨汁在笔尖堆积,滴落纸面,晕了开来。慎余拿走她手上的笔,对她道:「走吧。」
她张着不解的眸。
要走去哪?
他未说话,只以眼神指示,但她已经听见他心底的回答了——
带小可怜出去见见世面。
小可怜?
见见世面?
她差点忍不住噗啸笑出声来。
走在他身后,个子娇小的她只能仰望他高壮的背影,伟岸魁梧,不愧是每天练拳的练家子。
他好像……变了个人了。
难道说,他真的喜欢她吗?
这变化也太快了,而且,她到现在仍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啊!
可是……可是这样的可能,却让她嘴角忍俊不住上扬,这才蓦地发现自己心中是欣喜的。
她一直能听见别人心底的声音,但她却是到此时才听到了自己的心音——
她在意少爷。
比想像中还在意。
慎余出门,身边从不带人,他料定那些仆人没一个是真心对他,大家都像在等着看他笑话,等他被革除继承人资格的那天,到时猖狂易怒的少爷,就变得一文不名,说不定还会被赶出家门,人人都可以踩他一脚。
但卢燕儿这个奴仆不同,她明知在他身上无法捞到好处,他也不曾给过她一天好眼色看,还弄伤她好几回,但她却费了心思在他身上,他喜欢的菜色,就会重复出现,她挑选的都是他喜欢的衣色花料,她知道他喜欢的浴水温度,总会抓好时间让他一回来就可以洗去一身疲惫……
要做到这些,不仅要伶俐聪明,还得花心思,所以她是真心用心的在服侍他,不是虚情假意。
从小就被冷落的他,第一次遇到肯在他身上花心思,不管他多苛刻,都不屈不挠,所以他不知觉的被降伏了。
只是他太习惯去推拒,认为自己没有人爱,所以即便动心了,仍不知是怎么回事,人还迷迷糊糊的,却知道要对她好一点。
没有人对他好了,只有她。
所以他也要对她好。
虽然卢燕儿在烫伤处涂了芦荟,但慎余仍不放心,先带她到城里最有名的大夫处,重新为她上药,还抓了几帖能加速伤口癒合的药方,接着带她上了市集。
府里的丫鬟,是不能随便出门的,尤其像她这种签有卖身契的,为防逃跑,在契约时间内,所有的岁月都只能在府中度过。
慎余不清楚她的契约是到何时,不过听说她入府没多久时间,应该还有数年好熬吧?
「你卖身契签几年?」
他心头的迂回,卢燕儿都了然于心,故他开口时,她一点都不惊讶,默默比了个「三」。
「那还有两年多?」
她先比了「二」,再比了「八」。
「两年八个月?」
她点点头。
她原来的卖身契,就是写到二十四岁那年。
「原来你才进来四个月。」慎余很是故意的说,「那你真倒霉,才进来就服侍到我这个麻烦的少爷。」
卢燕儿笑笑,如春风般充满暖意,没有任何怨慰,害得慎余情不自禁又红了耳根。
他心想,她的笑还真邪门,一笑就让他觉得心头怪怪的。
走在他身后的卢燕儿嘴角抽了抽,却又忍俊不住想笑。
他果然如她所想像,只要知道这世上还是有人愿意真心待他好,他周身的戾气就会逐渐缩减,她只是没料到他会马上作出反馈—只要对他好,他也会对对方好。
对于自己的付出与隐忍有了回报,她感动得泪光闪闪,心头很是激动。
她没看错人呢,慎余本性也是个温柔的大男孩,假以时日,必能找回原本的他。
走着走着,来到一家卖糖画的摊子,慎余驻足停了下来。
这卖糖的师傅拥有高超手艺,可以将人的外型用糖液画出来。
「帮我画个糖。」慎余对师傅道。
「好的,客倌。」
师傅才拿起木棒沾糖,慎余又道:「画她。」
说着,将还杵在身后的卢燕儿拉了过来。
他的决定是很临时的,所以卢燕儿既没听到他的心音,更无心理准备,就被拉到他的前方来。
「这位姑娘真标致,莫非是客倌的娘子?」师傅带着些许好奇的问。
慎余心想这师傅八成是外来的,不然这市集里谁不知道他是慎家商行的大少爷,而且尚未婚配。
这亲事,父亲一直未帮他作主,兴许也是身分未定,要找哪个姑娘家也难下决定,万一娶了个世家女子,结果真正的继承者呱呱落地了,是要怎么跟岳家交代?
但如果娶得不好,又有碍慎家富商名声,故便延宕至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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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心丫鬟 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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