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楼 第六章

  京城,天下首善之处,全国商贸的汇聚之地,各州的商贾以乡谊为纽带,在此大兴会馆,以此来与同业互通信息、减少摩擦、协调纠纷,并凝聚同乡旅人的情谊。此时,寸上寸金的京城里,有一块地正预备大兴土木,建造会馆。
  柳君实正随着父亲与建造屋舍的师傅商讨着会馆的格局。
  其实会馆的建图已绘制完成,但柳老爷特别看重京城这块天子脚下的宝地,希望能将家业扩展至京城来。
  「君实,你有什么建议吗?」
  柳君实望着这块地的一角,有棵黄炉树一侧倚着牌楼,但大半树干却横进空地里,枝叶茂盛。
  「陈师傅,我希望能将那棵树移植到戏台旁。」
  「移植至戏台旁啊,行,我会命人在砌墙前这么做。」
  柳老爷也跟着看向牌楼,恰巧有几顶轿子正从牌楼下走过,似乎正赶着去什么地方。
  看着那些轿子,柳老爷眸中闪现一抹光亮。依轿子的样式与精细的作工,坐在里头的人应该非富即贵。
  「陈师傅,那条路是通往何处?」
  闻言,陈师傅布满皱纹的老脸上立刻扬起笑,笑容与声音里多了些调侃。
  「那是通往城郊的捷径,往那儿去的轿子只有一个目的地——卷珠帘。」
  「卷珠帘?」
  「到那儿去的人非富即贵,大多是朝廷要员,可不是咱们这些寻常百姓能去的地方。」
  微眯的双眸更形深幽,无意间透露出柳老爷深沉的思绪。
  「卷珠帘是什么地方?」
  「青楼。但您可别瞧那卷珠帘是青楼,它可不似一般寻常的妓院,里头的姑娘们个个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样貌艳冠群芳,国色天香,若真要论起,宫里的妃子们恐怕还没有卷珠帘里的姑娘美呢……咦?」见柳老爷一脸吃惊,陈师傅不由得睁大眼睛,「柳老爷不是与楚家结为儿女亲家吗?怎不知卷珠帘也是楚家的生意之一呀?」
  见又有一顶华丽的轿子从牌楼下走过,柳老爷不禁往前走了几步,直盯着轿子前去的方向,许久不语。
  陈师傅以为他是鄙夷卷珠帘,忍不住替卷珠帘多说几句好话。
  「卷珠帘里的姑娘多是卖艺不卖身,甚至有只卖一张绝艳容貌的姑娘,这些个朝廷要员到那儿去无非是找个地方交换消息,得个身心解脱罢了。」陈师傅压低声音好心地告知,「您可别瞧那地方,在那儿待上一晚,见到的高宫可比您在京城里走跑一年能见到面的官员还多。」
  而柳君实却是太清楚父亲将手背在身后的这个姿势,这表示父亲正算计着什么。
  「爹?」他凛着脸唤了声。
  柳老爷的嘴角噙着笑。
  确实,若能与这些朝中要员攀上关系,对柳家的生意往京城发展只有百利而无一书。
  近来,朝廷指派到任的市舶司提举,常以皇上指派到任为由,口衔御旨,在发放出洋公据上刁难各商号,原先的刘大人权力早已被架空,船运的生意因此变得窒碍难行。
  柳老爷也尝试过送银两贿赂,却养大了那些人的胃口,若能与奉旨回京的布政使拉拢关系,对其下属施压,那么那些因为公据发放缓慢而堆积如山的待出商货便能顺利运出海。
  柳老爷看着那些络绎不绝的轿子,连眼眉都笑弯了。
  看来他得改弦更张,另谋良策才是。
  「陈师傅;你说,卷珠帘是楚家经营的生意,那么便是楚老爷亲自执掌啰?」那样的地方总不会让女儿们接手吧?
  陈师傅左瞧瞧,右瞧瞧,仿佛生怕让人听见了,倾身靠在柳老爷身侧小声地道:「听说实际经营的是楚家三小姐。」
  「喔?是映秋?」柳老爷眉尾一扬,一脸饶富兴味的表情。
  父亲的神情让站在一旁的柳君实背脊没来由地发凉,俊眸不禁冷敛。
  夜色像渲染了墨水的纸张,一轮明月忽明忽暗地躲在其中,入夜后的空气中多了些许凉意,热闹了一整日的当铺此时终于得到平静,店里的人忙完自个儿的事后也纷纷歇息了,只剩映夏仍醒着。
  伸手拉拉肩上披挂的绣襦,她将最后一笔项目填入当谱里,这才写完今日的典当物。
  这几日,阮夫人派人送当的次数多了,也许是阮尚书上卷珠帘找湘兰的次数太频繁,惹恼了阮夫人,阮夫人又只能气在心里,只好打雀牌来消气。
  曾有人说,打雀牌最忌心浮气躁,一旦心不定,睛不明,那颗脑袋是怎么使都无法将一手牌凑齐。
  映夏合上簿册,深呼吸一口夜里凉爽的气息,视线移向略微开启的窗子,外头寂静得只剩远远传来的打更声。
  这几日店里忙,出质与赎当的人不少,待处理的事也跟着增多,她只好睡在黄金楼二楼的厢房,没有回府里去。
  望着隐约露面的月儿,映夏忍不住叹息。
  「已有好些时日没见着实哥哥了。」
  她忙,柳君实比她更忙。
  金子告诉她,会馆的兴建出了点问题,从长白山上砍伐来作为梁柱的原木此刻让官衙扣住,他与柳老爷成天为了这件事跑了几处官衙斡旋,希望能让官府尽快放行,映秋似乎在这件事上帮了不少忙。
  她倒杯茶喝了口,半个时辰前还是热的茶,现在早已凉透,可见今晚确实比平时凉爽些。
  映夏索性搁下杯子,起身离开桌前住床铺走去,打算歇息。
  她伸手想拉下肩上的绣孺,忽闻门外传来些许细微的声响,她立即警戒地盯着合紧的门扉。
  「什么人?」
  半晌后,传来一道低抑的嗓音。
  「是我。」
  映夏吃惊地连忙打开门,映入眼帘的是柳君实微醺的脸庞。
  「实哥哥,你怎么在这个时候……」
  她话未说完,便让一阵蛮力拉了过去,娇软的身子撞上他硬实的身躯。
  他强壮的臂膀像螃蟹的蝥般将她紧紧箝抱住,密实的搂抱里透着一丝慌惧,好似她会飞走一般。
  「你、你怎么了?」
  柳君实噤声不语,头埋进她的肩窝,在她耳边呼出的气息极为沉重,让人微晕的气息在她鼻端飘散,她蹙眉不解。
  「你喝了酒?」
  映夏记忆中的他是不好饮酒的,有时必须随着柳老爷赴宴应酬,他也总是浅酌几口,从不会像现在这般,浑身上下带着浓浓的酒气,身子也因为微醺而发烫。
  他不语,抱在她腰间的双臂却收得更紧,她几乎陷在他身体里,而他的恐惧也感染了她,令她不免慌张了起来。
  「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柳君实深深地呼吸,双臂稍松了开来,但仍搂抱着她。
  「是,我喝了酒。」他微将脸侧靠在她颈项旁,努力汲取她身上的馨香。
  「近来朝廷派至市舶司的提举恶意刁难商船的公据,柳家庄的船运因此受到很大的影响,货仓里堆满了准备运出海的商货,我们一直试着以各种方式解决,爹希望能从市舶司的直属上司布政使下手,希望透过布政使向市舶司施压,今夜便是为了这件事宴请布政使。」
  思及晚上款待官员的宴会,他无奈地轻吁了口气。
  「不过没想到,映秋与朝廷要员的关系竟是这般密切,不止请动布政使,甚至跳过巡抚等官,直接请来工部尚书,布政使一见到尚书大人,便直呼这事儿他搁在心上了,待回去之后必定对提举严厉训斥,今夜即命人透过驿站,快速将公文驿递到泉州市舶司提举手中,让他快速核发柳家商船的出海公据,这件事算是解决了。」
  「是吗?解决了是好事呀,只是难为了你,不爱饮酒却得陪着喝得这般醉醺醺。」映夏整个人靠在他怀里,任由他抱着。
  「是好事吗?」从她颈旁传来他反问的声音,闷闷地带着点挣扎。
  「难道不是?」映夏轻轻推开他的胸膛,直视着他,却不见他脸上有喜悦之色。「卷珠帘里贵客如云,映秋替你们穿针引线不算难事,幸好能帮得上忙,你爹终于解决了一桩烦心的事呀,怎么见你不甚开心呢?」
  柳君实伸掌至她颈后托住,额头抵碰着她的,无助地低喃。
  「怎能称得上是好事……怎能……」
  「怎么不是呢?」
  看着映夏毫无心机的单纯表情,柳君实痛苦得不知该拿她如何是好。
  她已与小时的嫩胖娃儿不同,改变的是她日渐娇美贵气的扮相与天生的美丽,不变的是,她的一颦一笑仍全然占据着他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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