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侧过脸,眼角余光染上一抹阴寒,语气依旧温雅,吩咐道:「来人,领王爷入内,小心伺候着,别让晦气煞着了王爷。」
这话,大有玄机。旁人听不出,聂紫纶心细如发,当下淡不可察的扬了扬嘴角,尾随周管事入偏厅内间。
空荡荡的内间里,独独一口紫檀棺木摆在那儿,饶是半生风光,亦逃不过死后寂寥。
聂紫纶走近棺木,看见数十盆素雅脱俗的白色蝶兰围绕着棺木,据闻,那是白初虹最爱的花,外传安阳王为讨夫人欢心,特地找来专门培植此花的花匠,在后宅里种了满园子的白蝶兰。
东周本来没有白蝶兰,近几十年来,此花辗转自元魏传入东周,深受后宫妃嫔喜爱,身价自然水涨船高,极盛之时,民间有花匠开价一株万两,甚为荒谬。
即便是白初虹初嫁入安阳王府那时,白蝶兰价抵千两,安阳王此番举动,也算是一掷千金为博红颜笑。
「王爷,请。」周管事躬身退守一旁。
聂紫纶凑近尚未盖棺的棺木一看,棺木里的女子合着眼,双手交握于身前,肤色已有些僵白,却不见腐化,更闻不到一丝屍臭。
「为了保住王妃的屍身,安阳王怕是煞费了苦心。」聂紫纶沉吟。
周管事悄然抬起眼角,觑了觑,不敢吱声,随即又伏低了身。
聂紫纶垂着眼,端详起棺木中的人儿。
白初虹……你这一死,安阳王府又能风光多久?安阳王凭藉你一人,十年之间风生水起,不过活了短短二十几载,便能名留东周坊间野史,也算是风光至极。
「王爷。」外间传来伍威恭谨的低唤。
「何事?」聂紫纶依然垂睨着棺木中的容颜。
「郭筠在王府门口求见王爷。」
聂紫纶的眉峰微攒,这才收回目光,欲转身之时,他停住,抬手折下离棺口最近的那株白蝶兰,此举看得周管事目瞪口呆。
聂紫纶旁若无人,轻握那株白蝶兰走出外间,简士昌正跪在灵位前合掌默祷,没瞧见他手里的白蝶兰。
「死生有命,天各所安,安阳王还请节哀,务必为我东周朝保重身子。」
即便心思已不在这儿,聂紫纶一席话说得恳切真诚,彷佛真为简士昌担忧。
简士昌未起身,背对着他,消瘦背影甚是单薄,像是遗世独立一般,浑身透着哀恸,不愿与任何人交谈。
可真能演。
世人皆道简士昌是少有的痴情种,可他却不这么认为,简士昌与他出身相仿,心思深沉,所谋所求,概是为了自身与家族的权势地位,这样的男子能把多少心思留给儿女私情?
在他看来,简士昌之所以这般深情,一是博得痴情美名,二是有所图谋,眼下的伤心欲绝,不过全是演戏。
聂紫纶扬唇,临走之际,回身投睐白帐后头的内间一眼,而后才领着门外大阵仗的侍从离去。
聂紫纶走后,简士昌起身来到内间,望着被折去一截的那盆白蝶兰,双眼渐寒。
影卫入内,弯身抱拳。「王爷。」
「去探一探濬王府出了什么事。」简士昌伸手折下另一朵白蝶兰,神色凶残。
影卫杳无声息的退出了灵堂。
简士昌摊开手心,将揉碎的白蝶兰撒在棺木里,眯起眼喃道:「聂紫纶,安阳王府绝不会因为一个女人的死就倒下,你且等着……」
一辆老旧的运粮车缓慢地行走,绕过了蜿蜒山道,下了山,车轮辗过一地长及人高的狗尾草。
月落日升,天光熹微,运粮车已顺利抵达沂霖县。
「姑娘,沂霖县到了。」老秦吁了一声,停住马车,往后方喊了声。
粮车后头是一捆捆的麦子,堆得像座小山,几乎找不着空隙,老秦喊完,只见麦子间有东西钻动,不一时,探出了一张清婉的脸。
白初虹先是大口呼气,接着从麦子中爬起身,站在粮车上,望着眼下夜深人静,只余几家灯火亮着的城镇。
「秦大叔,这一路真多亏了你。」她朝着粮车前头回喊。
「莫要跟老头子客气,你不是还赶着奔丧吗?眼前可有其他方法前去皇京?」
「我有个亲戚就住沂霖县。」
「那敢情好,那个亲戚住哪儿?老头子好人做到底,顺道送你过去。」
白初虹心中发暖,却不敢应下,连忙又道:「秦大叔甭忙了,我来之前已去了信,与亲戚约好在客栈碰头,沂霖这儿我熟门熟路,就不劳秦大叔了。」
沂霖县邻接皇京,是直通皇京的其中一条路程,老秦固定往来于汾景与沂霖两地,专为皇京与沂霖县的粮商运粮。
白初虹看准了这一点,温言相求,靠着从灶上偷来的几块炊饼,坐在挤满了麦子的粮车上,一路磕磕碰碰,就这么抵达了沂霖县。
送别了秦大叔,白初虹拽着小包袱,在夜阑人静的街道上,按着那本不属于她的记忆,来到了一座红门大院前。
她立定于门前,几番犹豫下,终是伸手拉住门环,叩着那扇红门。
红墙内传来了脚步声,摇晃的灯光自门缝间透出来,白初虹悄悄往后退了一小步,压低了嗓子,道:「是我……宝珠。」
啪嚓一声,她听见灯笼落地的声响,门里的光灭了,好似她心底那盏微弱的希望,就这么被狠狠掐熄。
她转身想走,却在这时,身后的门开了。
「小姐?可真的是你?」身后传来男子颤抖的低唤。
白初虹定下心,转身看向那人,让自己的脸在那人高举的灯笼下一览无遗。
「王勇,是我,宝珠。」她点了下头。
名唤王勇的男子先是惊恐的左右张望,紧接上前说道:「小姐快快进来,莫要让其他人撞见。」
白初虹嗯了声,尾随他入了大院,顺着抄手游廊往里走,穿过内院,来到后宅的正厅,期间,王勇时不时回身觑她,似在确认些什么。
白初虹虽有些不安,可再怎么想,如今的「她」已是另一个人,即便这些人心存疑虑,再怎么着也猜不到她不是韦宝珠这条上头。
王勇在一间房前停下,往旁边退开,道:「小姐,请进。」
白初虹不疑有他,推门而入,前脚刚跨进门槛另一边,房里的灯火蓦然一亮。
她抬起眼,当下怔住。
眼前,坐在红木圈椅上,身上一袭水丝销金竹绣玄黑披风,发如墨,肤如玉,长眉入鬓,一双深邃眼眸,挺鼻薄唇,周身散发着凛人气息的男子,正是她最不愿碰见的人——
濬王,聂紫纶。
她心下一凉,冷眼看向王勇。王勇握紧灯笼,低垂着头,不敢与她对上眼。
「太傅当年是如何对待他的部属,如今你却这样回报他?」
若非「韦宝珠」已无亲族能投靠,她也不会赌上一把来此。这个王勇是少数在韦太傅垮台之后,未受牵连且全身而退的昔日旧部。
她会记得此人,还是当初士昌曾经提及,而她之所以来找王勇,是她明白,如今的她用着韦宝珠的身躯,没有人会信她的话,她若想寻求援助,自然也只能从韦宝珠熟悉的旧人着手,于是便来这儿碰个运气。
她在汾景先用韦氏手边仅有的首饰,托人送信来沂霖县告知王勇,趁着田庄下人不留意之时,偷偷搭上秦大叔的粮车,便来此投靠王勇。
原以为看在昔日情分,王勇会愿意收留她,没想到他竟然选择通风报信。
尽管明白官场上并不讲情义,此刻亲身碰上,她也不禁对这些忘恩负义者,感到心寒。
王勇一脸赧惭的抬起眼。「小姐,对不住了……太傅已经不在了,我们这些人只求苟且偷生,实在是走投无路了。」
「伍威。」
沉朗的嗓音一落,门口随即出现一名身披轻甲的男子,他冷眼看着王勇,王勇整个人缩了缩,连忙随男子离去。
白初虹调回眼,望着房中那名异常俊美的聂紫纶。这似乎是她头一回,用着如此相近的距离,仔细端详这个权倾满朝的男子。
聂紫纶的父亲聂祺是亲王,乃先皇的同胞兄弟,颇受先皇重视,聂紫纶承袭了父亲的爵位,但因只是世袭,而非世袭罔替,继承爵位时只能低降一阶。
按理说,聂紫纶继承的应该是郡王爵位,可他深受东周皇帝的荣宠,皇帝竟破例让他成了嗣王,嗣王品阶低于亲王,却是高于郡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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荡妇要翻身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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