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素里,他总是淡淡地、温吞吞的一个少年书生,不张扬不显摆,穿着绯红云纹官袍时总低着头,温文儒雅、低眉顺眼,总是好脾气地笑着,波澜不惊,哪里想得到居然也会倔得撩袍就跳!
龙天运掳了他去,沿途他惊奇地偷望着胡真,怀疑那跟他所认识的小胡公子怎么会如此不同。
原来胡真也会恼怒、脸红;也会尖叫、大笑:那双眼睛也会骨溜溜地乱转,轻灵生动,像个少女。
途中几次想出手,但都因为龙天运部署得太周密而不敢冒险,但此刻他多么后悔,当初无论如何都该硬抢的。
当初如果他硬抢,说不定还有一丝机会,说不定他的幼弟不会死,说不定他跟胡真不用走到这种死胡同里。
月光下胡真那张灰败却平静的脸孔让人隐隐有些心惊,怎么能看起来这样哀艳颓美得彷佛随时都会死去?
他那一掌虽未使尽全力,但的确下手重了。那样纤细的身板,即便真是小胡公子,也是个文弱书生,哪禁得起他那一掌;更何况她其实是个岂蔻少女,又经过那一场大哭,显然内伤更剧,恐怕还伤了心脉。
她强撑着,睁着那双如今看来大得惊人的眼睛,有些迟钝地任他摆弄,安静乖巧得教人害怕。
两个伤心人,相对伤心。
「过来,我帮你疗伤,你的伤再不治会有危险。」
胡真摇头。「我没事。」
「没事才怪!」聂冬恼怒地上前,没想到她却立刻往后退,纤瘦身子抵着窗棂,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瞪视着他。
他停住脚步,心里不知怎地感到挫败,感到……不舒服。胡真的眼神让他觉得自己是某种禽兽。
「我不会伤害你,虽然我一定要带你回京,但我不会伤害你。」
胡真那亮晶晶的眸子直直地看着他,唇角甚至勾起了一抹讽刺的笑意。
如果他不会伤害她,那这内伤从何而来?
突然之间聂冬了解到这是一个连环套,错上加错、套中有套;而他,自从成为夜枭的那天开始就注定站在她的对立面,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
这注定是个无望的死局。
「我不会让自己死。」胡真有些沙哑地开口,一贯的平静斯文。「你不用担心我,我可以保证自己回到永京还是活着的。」
聂冬还想说什么,看着她半晌,接着讥诮自嘲地微微弯了唇角。「那就好。我还有两个姊姊,大姊正怀有身孕,我不希望看到她的头颅也出现在盒子里。」胡真闷哼一声,苦笑。「不,不会。」
有人在哭,很轻、很低的啜泣声。
她勉力微微睁开眼,却见呼延真跪在跟前捧着她无知觉的手不住地哭泣着。
「十三……」她总是这样没大没小、目无尊长。兰欢称她为姑姑、师父,呼延真却只叫她十三,死不肯改口。
不过……这目无尊长的小鬼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此去琅琊,有好几年不能回来了,胡先生受为父所托,必然会好好教养你。三年后你回来应考,必得金榜题名,不得有误。侯陀肯不肯收你为徒还在未知数,如果他不肯,为父再另外帮你找师父。」
「嗯。」
「让你来跟娘亲拜别,别哭了。」
「好……」
娘亲?啊,是了,前阵子呼延恪「强娶」了她,写了婚书,拿走了琅琊郡封邑。
这老奸巨猾的狐狸……
呼延真真的松开手,朝她盈盈下拜,磕了几个头。
兰十三蹙起眉,极不乐意地,想开口,声音却堵在喉间。
「真儿,为父要你一个人去琅琊,你怨我吗?」
「不怨。爹爹要留在宫里照顾十三、太后跟两位小公主,孩儿明白。」呼延真一边用袖子抹泪,哭得一脸眼泪鼻涕,「孩儿只是舍不得……舍不得十三受这种苦……」
「还叫十三?」
她呜呜咽咽地哭。「母……娘亲……娘……」
「别用她的袖子擦鼻涕,她爱干净。」
「对不起!」呼延真努力地忍,却还是忍不住抱着她的手臂压抑地嚎啕:「十三,你不要死!等我回来……我一定……一定替你报仇!」
那哭声教人心烦,真想叫她不要再哭了,不要再抱着她的手;她哭得……哭得她的心好慌!
呼延恪将呼延真拉起来,在一旁细细地嘱咐交代。她知道他有多爱这孩子;为了呼延真,当年呼延恪不惜得罪小皇帝,而今却要把心爱的孩子远远送去那他看不到的地方,她可以想像呼延恪的心有多痛。
「要用功念书,离科举还有三年,莫负为父的期望。武艺万不可放下,你资质普通,要更下工夫,不但要有能力自保,还要有能力护人。
「去了琅琊,没有为父在身边,你绝对不可以像过去一样骄蛮任性,每过半年为父会去考较功课,如有半点轻忽,你不只对不起为父,也对不起九泉之下的亲娘跟继母。过去你太怠情,往后万万不可再犯那些错……」
灯影摇曳,站在呼延恪面前聆训的孩子个子娇小,只长到父亲胸口,小太监的衣裳穿在她身上像个布袋,明明记得兰欢总叫呼延真「胖大福」,现在突然成了瘦竹竿,如果兰欢看到,不知道会怎样的心疼。
真想叫呼延恪别再叨念了,呼延真才几岁?十三?还是十四?一辈子活在笼子里的小金丝雀,怎一开笼放飞就要她雄鹰展翅?别逼她啊,别把我们这辈的肮脏水泼到他们身上!
她想说话,可是开不了口,闷闷的气堵在胸口,连眼皮都沉重,突然想到:唉啊!呼延恪这只老狐狸,他真真是什么都敢算计,连她跟女儿也算计在内了!明明呼延真不用来见她,不用来搞什么拜别继母,可他偏要!为了怕女儿离了身边不知道上进,他居然连这种下流招数也使出来——为了呕她;明知道她会心疼不甘,他也非要用呼延真来这么狠狠地戳她几下。
兰十三气得很,原本动不了的手指居然微微颤了那么一颤,堵在胸口的那口恶气往四肢百骸钻去,一股椎心刺骨的疼痛让她额间冒出冷汗。她心头倏然一惊,原本无知觉的四肢竟然知道要痛了?
看着呼延真慢慢走出去,她想招她回来。别去,别去琅琊,别去念书,别去习武,就当你那肥肥傻傻的胖大福就好了。
最重要的是别上你爹的当,他就是只该死的老狐狸——
「别去……」
使劲睁开眼,眼前一灯如豆,锦华宫里静悄悄的,只有呼延恪还在灯下疾书;他脸色凝重,双鬓早霜,眼下有着淡淡青影,原本俊朗无匹的男儿如今从骨子里泌出一股深重疲惫,居然老了。
见她睁眼,呼延恪来到她跟前,轻轻地抚着她的脸。他温柔地哑声问道:「怎么醒了?饿吗?」
这几年来他每日为她运功疗伤,进展虽然不快,但她的身体总算稍微好些,每天清醒的时候稍长,也恢复了说话的能力,虽然被废的武功与内力再也无法复原,但至少已经不再像过去的活死人。
「真儿……」
呼延恪将她拥进怀里,抱着她走到贵妃榻上坐下。「她到霍家庄了,你不用担心,我们的人护着她,兰欢也在。」
「欢?」
「他也很好。不是告诉过你了?他回北狼继承狼主之位了,眼下应该已经备齐兵马准备回京了吧。很好的孩子,你把他教得很好。」
兰十三闭了闭眼睛微微一笑。这么多年的漫漫长途,如今终于得见一线曙光。
「真儿,欢,他们……相认了吗?」
呼延恪沉默地垂眼看她。这件事她提了好多次,最是上心。
「你……你还是不允?不允……」
他可容得他们相见、相认,却绝对不愿意让呼延真嫁给兰欢;过去如此,现在如此,恐怕未来也是如此。
去他的天下大义,去他的报仇血恨。她只想知道,她所锺爱的那两个孩子能不能生生世世平安相守。
「对,我不允。」呼延恪声音转冷,「只要他回朝登基,他们就永不能相见。」
「你……」兰十三气坏了,死命想起身,力气却小得可怜。当年她全身筋脉都被挑断,四肢更是被废个干净;但兰七能摧毁她的身体,却不能摧毁她的脾气与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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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侠龙戏凤 第二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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